高和裕表示了不同的意见,他对这个同姓男人说出的话不以为意。这种情况在受害者家属身上他见得多了,都是不能接受亲人凄惨离世的现状找来的借口,值得同情,但多半都不是事实,或有相当夸大的部分。
“高大夫,您节哀啊,我说句实话,您别生气。香宁儿这孩子即便懂得再多,再伶俐,也不过才九岁大。平时学的东西再牢,真遇到危险时咱们大人惊慌起来还都可能给忘光了,更何况是个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娃娃呢。”
“再者,还有个十岁大的树狗呢。或许香宁儿一个人走丢了能冷静下来知道找回家的路,但两个一般大的娃娃,一个慌张起来,另一个也很难保持沉着冷静,俩人抱一起多半只会更加惊慌失措。这种情况下难以判断当前的危险也是多见的。”
高和裕这番话虽然略显冷酷,可说得是实情。再早熟稳重的孩子,当真正遇险时,还能保持镇定的情况确实极为罕见。因此单凭娃娃比别人多学了些野外生存的知识便笃定他能自救,的确有失偏颇。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否认此事出现的些许疑点。
晁荃如细观这个悲伤父亲的神色,权衡了一下,说道:“今日我此行前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希望能得到您的许可与谅解。”
高大夫微微抬起头来,不解地望向他。
晁荃如指着香宁儿坟墓旁那个无名氏的坟塚说:“我希望开棺把那两截残骨带回去调查。”
众人惊骇。
高和裕连忙伸手将晁荃如拽走一步,低声问他:“这,这恐怕不太合适吧?您可想好了再说啊,这种事儿可是损阴德的。”
“我想得很清楚,”晁荃如不急不慢地说,“损不损阴德这事儿我不信,但有人可能蒙受冤屈我就不能不管。”
高和裕听这话眼睛瞪圆,问:“您的意思是?”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三分。“那残骨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还得挖出来检查后才知道。”
“这……”
两人其实并没离开多远,这些声音多多少少都能进到高大夫的耳中。在两人谈完,他出声接道:“诸位长官,我不是不配合。”
他有自己的顾虑。“虽然这个无名氏与我家无甚关联,可好歹也是进了我家的坟地,算小半个我家里头的人了,诸位这要大动干戈的,恐怕于理不合啊?”
晁荃如心想,这大抵都是些百姓恪守的规矩忌讳,所谓入乡随俗,他虽自己觉得是枉念,但却不能强迫别人不信。于是他将目光投向张八两,希望对这些懂得多的人能站出来破个话口子。
可张八两又像是在河边那般入定起来,只是这回明显面色不如刚才,本就寡淡厌世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不似个活人了。
“张抱艾?”晁荃如略显担忧。
张八两似是头疼了一阵,扶住了脑门,眉头蹙起。
“你不舒服?”
张八两直起身子,抬头看众人都关切地望着他,自觉赧然,摆手说:“啊,没事儿没事儿,昨个晚上窜稀没睡好,觉得有点儿吵。”
“吵?”他们几人说话声音并不算大,何来喧闹一说?
“啊,不是说你们,是我自己个儿耳鸣。”他这话倒说得不似撒谎。看他那一副气短身虚的模样,晁荃如想起昨夜在花月和大东饭店用了两顿晚饭他都胡吃海塞了一通生冷鱼鲜,肠胃受寒也在所难免,便理解了。
可张八两又说了令人倍感意外的话——“不过这个坟还是要挖的。”
晁荃如全以为他方才只顾着出神,原来还真的都听进去了。
高大夫仍然想拒绝,可张八两抢着他的话头说:“虽然你们夫妻俩是想做件善事,可你们并非她的天乙贵人。这女人命煞,被人弃在山中,冤魂不定,阴气极重,葬在你家娃娃身边很容易被童子魂魄给吸引,从而缠上,对娃娃可是大大不利啊。”
他又开始搬出那套天罡地煞酆都大帝的东西来了。
“这山窝虽然是块风水宝地,但也聚气,宜聚就不宜散,你们家这地又在紧靠里的位置,若真的吸了煞气……啧啧,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话里半个字儿晁荃如都不信,可抵不过它在信服的人面前是真的好用。晁荃如一次又一次见证张八两这信口胡说头头是道的本事之神奇。
还没等他窃喜,那边两个高姓男人就纷纷变了颜色。
高和裕起先还劝晁荃如三思,现在就已经扭头转而开始规劝高大夫三思了,催促他赶紧起坟,犹豫要误大事儿的。
高大夫不知是爱子心切还是抵不过这般督促,慌慌张张应和,转身奔家里院中拿铁锹镐头回来,拢共也没超过一分钟。
几人合力,挖开了那无名氏的坟堆。
屋里女人也被惊动了,匆忙来看。自家男人跟她解释了一番后,她也没再说什么,回家找来一方干净的包袱皮,想待残骨取出后要给包好。男人说这儿阴气重,接过了布就把妻子撵回家去了。他们终归是对张八两的话不疑有他。
坟塚挖得很深,虽不是上好棺木下葬的,但也算是心诚意实了。
待众人将残骨取出,张八两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巧手翻转几轮叠出一个漂亮的小人。他在惊诧的目光中将小人放进空坟里,又从茶园子角上舀来一勺清水,郑重其事地撒在纸人上,而后拎起铁锹将坟塚回填。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愣着干嘛?来填土啊?”张八两招呼着看得惊呆了的高和裕跟高大夫。
“我用纸人替代,这算是个‘衣冠冢’,你们还是可以照常点香烧纸的,”他一边铲土一边对高大夫劝慰说,“既不用担心娃娃被缠住,又是功德一件。待事情查明后驱了煞气,再将这残骨与纸人调换回来重新入土,两不耽误,各得其美。”
张八两这话很是管用。高大夫听了脸上不再凝重,甚至有了一丝笑模样,干活干得更起劲儿了。高和裕从旁竖起大拇指,呆愣愣地夸了一句“高人”。
而另一边,晁荃如就捧着那两截残骨原地开始研究起来。
旁人避之不及的东西,到了他手上都是香馍馍。他眼睛都没从那骨头上抬起过一瞬,更没在意张八两与他默契的“表演”。
因为这骨头打一眼看去,晁荃如就知自己直觉灵验了——它果然不对。
不论是股骨还是臂骨,末端头上那不甚明显的小小切面都着实刺他的神经。
自然腐朽的尸骨怎么可能出现这种人工的痕迹?很明显,骨头是被利器分割过的。这根本不是一具完整的尸体,而是被人分切的碎尸!
如此便能解释为何只有臂骨和腿骨被大水冲下,因为那“坟”里,就没有其它的部位。
晁荃如眉毛拧成一团,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虽然高和裕先前说这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确不假。正常情况下,肉身化为白骨都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往常人们会认为至少要经年累月,甚至十年二十年之久。但其实,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白骨化比想象中更快。比如山林里这种潮湿温润虫蚁横行的地方,倘若掩埋不深的话那约莫都用不了一个月。
恐怕,这骨头,并非是前人埋下的,事情搞不好就发生在近期。
倘若两个孩子遇害的地方真的与这两截碎尸相距很近,那他们的遇害会不会与碎尸有所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