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被吓坏了,茅大昌的舌头一直不利索,前言不搭后语地将昨夜发生过的事叙述了一遍,尽管磕磕绊绊,但还算是详尽,也听不出什么不妥之处。至于他所说的那个娼妓,他一口咬定对方并非日本人,说了流利的中国话,且他当初妥善将人送到了地方。
只是他所述之处是个十字路口,并非具体住所,又夜深人少,故而没有人能与他作证,证明那个女人的确是在那里安然无恙下的车。
整套说辞,宗村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在他看来,这个茅大昌定有猫腻,纯属一派胡言。
而晁荃如是没从他这番陈述中听出错误的,他觉察到的漏洞是在茅大昌的表情与身体表现上。很明显这个人在说起那娼妓时有教科书式的说谎掩饰的举动。
此人的嫌疑很高是确定的。
眼下问题是如何把茅大昌从宗村手里救下来,让刘省三的人带回去审讯。
比起他正追查的连环失踪案,茅大昌目前的确与宗村口中的艺伎失踪案联系更为紧密,在找到他与连环案更多的共同之处或两案关联之前,人都是在宗村手里牢牢把控的。
晁荃如正这么琢磨着,一旁的张八两突然插嘴问道:“你这身上的药味儿是在怎么回事儿?”
都在追着那女人的线问呢,这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猛地落在茅大昌的头上,倒叫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啥,啥?”
“你身上有股药味儿。”
张八两又重复了一遍,余光瞥向了晁荃如。
男人瞬时便接收到了信号,恍然想起当初在大东饭店听那个叫千鹤的艺伎说起过,那晚带走青香的男人身上似乎有药味儿。
茅大昌不明所以,抖着声音回答:“那匹马有点,有点儿窜稀,我刚才给它碾药来着。”他目光瞟向远处马厩方向,那里的确有一匹无甚精神的马。
“你会给马看病?”
“一,一点儿,常见的小病会看些。”
晁荃如扭头向殷成确认:“这里的马都是他看病?”
殷成一时慌乱,也不知是该护着茅大昌说话还是撇清关系。“这个,是偶尔让他给抓药喂药来着,也没出什么岔子,他,他家里头以前是养马的,懂一些。”
这便是齐全了——中等身材,药味,双驾马车,走到哪里都不会引人注意的身份。
晁荃如嘴角快要隐藏不住笑意了,他飞快地朝刘省三方向递了个眼色。对方本就怀抱双臂,怒目圆睁,紧紧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每个字儿都没落下。那眼色自然捕捉得飞快。
他立马大步走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一副铜手铐,给茅大昌反关节拧上,拷起来了。“你涉嫌几桩连环失踪案,跟我回派出所接受调查。”
“啊!”
“慢着!”
这场面中最不能接受的人竟不是茅大昌本人,而是宗村。
他不知怎么话题就突然转到一旁,而没说两句之后,茅大昌就被人给摁下了。“几位这就要把人带走,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宗村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表情,此刻目露凶光,质疑道。
不料刘省三也忍到了极点,没等晁荃如回话,他便开口呵斥道:“老子从自己的辖区按正规程序抓捕个嫌疑犯,跟你解释个屁?”
“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宗村忽然吆喝一声日语,手下人便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把几人去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刘省三带来的警员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提枪的提枪,拔棍的拔棍,追着也围了上来。
无论是车行里的人还是车行外的人一见这阵势都发出惊呼,更有甚者逃开跑一旁远远避难去了。
“别,别打,别打……”殷成的声音此时显得微不足道又怯懦可怜,“使不得啊,使不得。”他就指着这院子吃饭,倘若真个动起手来,岂会给他留下个完整物什吗?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他的拦阻哀切但无力。
无处发泄的他将火气撒到茅大昌身上。“你到底干了啥啊?赶紧招了吧!”他一巴掌拍在茅大昌的后脑勺上,像要驱赶瘟神,用了十成力气。
这一巴掌倒把混沌懵怔的茅大昌给拍醒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干!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他忽然大声为自己辩解起来,使了吃奶的劲儿高声喊叫,挣扎不已。
“老实点儿!”刘省三铁手一攥,茅大昌衣衫下的手臂怕是立刻见青了,他吃疼一声瞬时又如泄了气的球,肉眼可见地干瘪下来。只剩嘴里嘟嘟囔囔着“冤枉”“不是我”之类的话徒劳无功地辩驳。
晁荃如扫了一眼众人,最终将目光停在宗村身上,缓缓道:“宗村先生,此人与我手中几桩失踪案有关,他符合证人所说嫌犯的特征,我们需要把人带回警局细细盘问。还请高抬贵手,莫要阻拦我们例行公事。”
他快速瞄了一眼了刘省三,继续说道:“如果你也觉得此事与失踪案有关,烦请上报,走正规程序,我们愿意开诚布公地合作。”
也不知是不是刘省三对“合作”二字过敏,他鼻子哼出个气声来,十分不屑。
宗村的颜色并未因为晁荃如的好言相劝而变得缓和。“晁六少,”他向前一抱拳,也显得敷衍,“绝非是我不给情面,你这要是把人带走了,我们回去可没法儿交差。”
“既如此……”晁荃如见他毫不退让,不急反笑,说道,“那就请跟我们一道,走一趟吧。”
“什么?”宗村眉间一紧。
晁荃如歪头看看刘省三,问说:“刘巡长,宗村先生这不算报案人,也算是个证人了吧?”
刘省三闻言一撇眼,对宗村说:“你既一口咬定这个叫茅大昌的与你们的人失踪有关,便要举证,那就要提供线索证词,一齐走吧,若经核实有效,我们可以一并追查。”
宗村咬咬牙,低声道:“这是日本人自己的事儿。”
“诶,怪了,”张八两从旁嬉皮笑脸起来,“那我怎么没见着日本警察呢?你们是警察吗?还管着查案子了?”
“你……!”
晁荃如强压下笑意。“宗村先生,事已至此,理在我们,场面若是闹得难看了,恐怕要招来麻烦的。”他话锋一转,面上严肃了三分,“或许,我该打个电话给日本总领事馆请教一番,问问遇到这种牵扯两国国民,因法度有别,互不相让的难题,应该如何解决?”
“说得好,”刘省三难得对晁荃如的话同意得爽快,“这个问题是该好好掰扯掰扯。”
宗村一愣,不敢随意说话了。晁荃如搬出的这个“救兵”可是他的死穴。
地涌会为总领事馆办事的潜规则人人皆知,可还没人敢放在台面上来说话。这里竟有一个两个不怕死的敢横着脖子开口,要把事情拉到阳光底下,若真的闹大,便本末倒置得不偿失了。
终归他们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来的,要拿失踪的事儿兴师问罪,呈呈威风,倘若到最后不光丢了地涌会的脸面,还拖累领事馆下水的话,那宗村的罪责就不是断掉一截指头这么简单的了。
他不是个蠢笨之人,稍微在脑子里一权衡,便懂了其中利害轻重。
于是他不甘地点点头,皮笑肉不笑说:“好,好,好得很。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一遭吧。”说罢,他唤来一个手下,用日文噼里啪啦交代了一番,便催促对方去了。
在场怕是只有晁荃如能听懂他说了什么。大抵就是要人通知上面人,再派人去知会日本帝国警署,而后从大东饭店带几个与失踪女子关系亲近的证人过来。
本都是能预料到的行为,无甚意外,但其中一个模糊的字眼吸引了晁荃如的注意。
宗村语速很快,他听不真切,可分明是有一个类似“加穗里”的字眼磨着他耳朵飘了过去。
他眉毛一拧,赶紧插口问,情急之下说的还是日文中文夹杂的混乱语言。“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大东饭店失踪的人叫什么?是‘加穗里’吗?”
宗村讶异回望,一方面是惊讶他能听懂刚才的话,一方面是意外他对“加穗里”的名字反应如此不同寻常。
男人上下梭巡着晁荃如,犹豫了一下,回说:“是,失踪的那个艺伎叫加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