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八两突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溺水感,从头到脚倍感沉重,拖着他直往下坠。
他看着凝眉沉思的晁荃如,想了想,说:“你把这事儿告诉我,不怕我泄露出去吗?”
晁荃如意外地回望他,不以为意地反问道:“泄露给谁?”
“呃,比如日本人?”
“呵,”晁荃如嗤笑一声,“你若是能站在日本人那边,我们也不会成为朋友了。”
“那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啊?”
晁荃如嗤笑着有意调侃说:“我倒不知道你交际圈子还这么广了?自然是信你才说的。”
但他话锋一转,又严肃起来,叮嘱道:“你自己心里照亮就行了,里头牵扯的人人事事都躲远点儿,这事儿不是你能管的,万万别插手。”
张八两一时语塞。他知道晁荃如是真个为了他好了,可这事儿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孤军奋战?连晁荃如都说了,他俩是“朋友”。
“你别操心了,我自己能护好自己,”他双手叠胸,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事儿事关重大,我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你不查便罢,要查到底就算我一个。”
晁荃如拦着他,眯起眼睛,眼里有些内容。“我说出来就是让你更小心些,怎么还适得其反了?此事拔茅连茹,背后不知水有多深,你莫要小看了它。”
“我听得懂你方才说的话,自己也能琢磨出来深浅,”张八两也难得严肃,“我会量力而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莫要劝了。”这人执拗起来,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晁荃如一瞬间似是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张八两不以为意,无视他踌躇不定的神色,说:“我觉得那个叫骊珠的女人可以再从大东饭店探一探,她不管是真个失踪还是自己逃跑,都很突然,应该来不及把自己留下的痕迹收拾干净,保不齐会留下些线索。”
晁荃如犹豫地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太好了,那咱们今晚就走一趟。”张八两说得稀松平常。
晁荃如一把拉住他,反问:“走一趟?去哪儿?”
“大东饭店啊。”
看着对方毫不在意的表情,晁荃如顿感无力。“你当那是什么菜市口大马路,说去就能去的?”
张八两反而疑惑:“你连夜里摸进督办公署警察厅偷东西都不怕,还怕个区区妓寮?”
“那是两码事。”晁荃如对“偷”那个说法表示强烈的反对,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警察厅我熟悉构造又了解巡夜排班的轮次,大东饭店不一样,那是地涌会的销金窟,夜里比白天更为人多眼杂。咱们去过两次,已经是熟脸,不好再混进去了。想查,就要另想办法。”
张八两正思索着想说什么,此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两人的秘密对话自然要停下来。刘省三一脸愠色站在外头,看来是双方协商并不顺利。
他开门便骂:“那帮贼崽子,花花肠子真他奶奶的多。”
晁荃如见势不妙,忙问:“怎了?”
刘省三走进来把帽子摘了放在桌上,抹了一脑门汗珠。“他们坚持要把案件独立审查,不与连环失踪案合并起来,我差点儿跟他们干起来。”
“独立审查?他们怎么走程序?这么快就把文件弄齐了?”晁荃如意外道。
“哼,早上那个宗村明明说过自己没报警,那伙日本警察来了,不知怎的就变出了一沓报案立案文书来,写得头头是道。明知道他们是耍滑伪造补办的,可就是挑不出错来。”刘省三扼腕道。这种藐视法度,无视规则的行为,在他眼中都属大逆不道,令他格外愤恼。
晁荃如倒是想得通,反而安慰他说:“地涌会本就跟领事馆警署沆瀣一气,都是总领事馆的鹰犬爪牙,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互相包庇也是常事。”
刘省三是看不惯的,他不喜欢对国人之事指手画脚的日本人,也不喜欢如此荒谬逾举的行径。他哼哼着生闷气,双臂抱紧,胸前肌肉就鼓得像有股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
环眼一瞪,盯着晁荃如问:“眼下你打算如何?审还是不审?”
晁荃如回答:“自然是要审的。”若是把那茅大昌关着拖着,实则是对他们这边有利的,着急找人的是日本人,进度越慢对方就越沉不住气,越沉不住气就越容易示弱。谈判桌上的铁则,主动权决定胜负。但毕竟他们不是在交易物什,失踪的女人不管到底是不是个间谍,她都是一条人命。晁荃如自然不会把人命当做筹码来亵渎。
可眼下若审,日本人定会全程盯着且强加干涉,步步都要行得谨慎巧妙,一不小心可能就着了对方道子。
晁荃如想了想,说:“这样,我去审,张抱艾从旁辅助我,刘巡长你派个人跟着进去。”
刘省三思忖了一番,明白晁荃如是想把他支开,避免与日本人再生冲突。为了进展顺利,他倒是不介意自己回避片刻,但若是让日本人因此占了先锋,他也是不乐意的。于是他说:“那就让日本警察也只进一人,让地涌会的人进去跟进。”
晁荃如想想,觉得此招甚妙。
地涌会看似是在跟进审讯,实则他们的反应也是审讯一环。晁荃如可以从他们对审讯问题的反应上得到很多有用信息,一举两得。
“好,”晁荃如应声,“就这么做。”
能跟那伙人正面斗上一斗,张八两当然乐意,但不免有些担忧。“地涌会的人不同意这个安排怎么办?”
刘省三冷笑一声。“这个你放心,他们不光会同意,还会上赶着高兴。”
“是,宗村他们最怕事情脱离他们掌控,五岛满既然在上头下了死命令,他们就必须完成,否则脑袋不保,”晁荃如进而解释说,“眼下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自然不会有异议。”
“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今天就要遛出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