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证词到此为止便可以了,但晁荃如总绕不过一些细微想不通的地方,便又多嘴问:“他不用把车赶回车行?”
“哦,他独一份儿,他家院大,就屠宰场那边,屠宰场附近不是不让建民宅吗?他家就挨着空地,常把车停家里,第二天上工再赶去车行。”柴老二许是说到有感情的地方,多少有些不忍,语气柔和了许多,“他还挺会照顾马的,常常自己掏腰包给马添夜草,从来没出过岔子,老板也就没管,我们一直这样交接班。”
屠宰场?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词倒叫他念起磅石村带回来的两截断骨来。
可磅石村与屠宰场相距甚远,约莫有七十多里路,即便抛尸也断不会跑到如此遥远的山里,更不说这桩案子与此根本无甚关联。
见晁荃如陷入沉思,年壮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用眼神问他是否还要继续发问。晁荃如醒过神来,对守卫挥了挥手,对方便把柴老二带出门去了。
房间里寂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茅大昌身上,静等看他怎么解释。
茅大昌从刚才开始就浑浑噩噩,并未对柴老二的证词表示抗拒,但也没被击溃内心防线。整个人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神游,好似那些烟馆里吞云吐雾的废人。
“茅大昌。”年壮见状又拍响了桌板,“柴奉的证词你可听清了?老实交代。”
茅大昌微微抬头,可视线没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只虚晃一下,又很快沉到地上去了。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他喝醉了,说得都是胡话。”
声音不大,可屋里很静,静到呼吸都能听见,所以这生硬的狡辩也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你是在否认昨夜子时见过柴奉?”晁荃如说,“照柴奉而言,当时路口堵住了,不少人都停了下来,我想若是一一排查,应该不难找到其他目击证人,你可想好了再说。”
茅大昌张张嘴,挣扎着说道:“我,我是见过他,可他记错了,我当时拉的是个老妇人,不是什么年轻女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笑出声来。
年壮点点桌子,指出他混沌不清的破绽来。“茅大昌,你怕是在不打自招,刚才柴奉明明说在车上见到一个‘女人’,可从未说过这女人是多大年纪。”
屋里几乎每个人或是嗤笑出声或是嘴角弯起,都被这个男人犯的低级错误逗乐了,心里多少有些放松下来,觉得这个嫌犯愚笨,应是不难审的。
可唯独晁荃如脸上没了笑意。他反倒担忧起来,脑子里想得不是茅大昌不清醒的头脑多么可笑,而是这种遇事慌乱逻辑疏漏胡言乱语的人,当真是能成功拐骗那么多女人的人吗?
他突感不妙,直觉和某些经验告诉他,茅大昌很大可能根本不是他们要找的真凶。
凶手跨越数年时间犯下多起案件,失踪受害者甚至再未出现,消失得无声无息,没有证物没有尸骨。能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干净,且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丝毫松懈的凶徒,即便他在众人面前伪装得怯懦温和,至少在关键时刻上应是冷静理智的。
再观茅大昌,经过这一番嘲弄,整个人已经完全六神无主,全然手足无措起来,绝不似一个狡猾沉稳的犯案老手。
晁荃如眉头锁紧,回身瞥了一眼张八两,与对方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能看出,张八两似乎也觉出此事不对,眼中充满了疑惑。
晁荃如对他朝茅大昌方向努了努下巴,张八两就了解了,从怀里掏出纸笔来,静待落笔。两人愈发有了默契。
晁荃如回正身子,盯着茅大昌,直言道:“既然都说了,那你把昨夜那‘年轻女人’的样貌描述一下吧。此处有人会根据你所述实情绘像,倘若你真个什么都没干,那我们按画像登报找人应不是难事,人找到,自然能证明你的清白。可你若是在此隐瞒,那谁都帮不了你了,听明白了吗?”
“啊……听,听明白了。”茅大昌嘴里应和,眼神仍旧闪躲,被晁荃如又准确地抓住了。
晁荃如再次提醒他。“茅大昌,现在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若还想瞒着藏着什么,休怪律法无情。再者,”他有意无意瞟向右边,嘴角不知是淡漠还是讥讽,道,“你最终归属谁家,还不一定呢。”
这话带着尖刺,刺中了茅大昌也刺中了其他人。有人听进去了,有人听进去当没听进去。
茅大昌诺诺地点头,的确比方才乖顺了许多。
“我,我其实记不太清了,可能说出来不会太准确……”他在开口前先给自己铺了条路。
“无妨,你尽可能回忆,尽可能说得详细。”晁荃如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并未对此抱有任何希望的。
他知道茅大昌只要还妄想隐瞒什么,画像必定不会十分准确,用画像找到人的可能性极低。之所以让他描述,是因为他想先区别,昨夜车上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骊珠。骊珠的容貌张八两曾经描绘过,也被众人验证过,作为一个容颜美丽出众的女子,骊珠是十分有特征的,想区别出来绝非难事。
确定那个人像不像骊珠完全影响案件的侦查方向。
如果是与骊珠毫不相干的陌生女子,那日本人就断没有再继续揪着不放的理由。晁荃如也不必再束手束脚,一面缉凶,一面还要平衡领事馆与督办公署的矛盾。
如果画出来的女子真个能看见骊珠的影子……那事情可就复杂多了。茅大昌这个人必须抓在手里,绝不能让日本人带走。即便他不是真凶,不是同伙,也一定知道什么。倘若让宗村或高山铐走了他,再想把他弄回来或追查下去,恐怕难于上青天。于晁荃如而言,不仅是领事馆与督办公署,很可能就连晁家都要被他拖下这潭浑水了。
想到此,晁荃如面色又沉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