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楼的客厅被重新置办了一番。
原本的家具堆到了一角,紧贴着楼梯,费了这两个年轻男人好大力气。拖拉时用力了些,在实木地板上刻下了几条深深浅浅的划痕,让齐婶好一个心疼。
晁荃如在空出的地方用绳子栓出个“房间”来,四角分别由两把西番莲雕花西洋靠背椅和两把月牙扶手交椅做柱,从远看倒像是个不中不洋的法阵。
张八两扎的纸人就停在一边。为了不会再吓到人,他往纸人身上蒙了块白布,殊不知,那麻布下的一双脚,反倒更令人不敢细想,浑身生寒。
纸人是“加穗里”,房间是“加穗里”的房间。
现在,原本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原封不动地摆在了这里。
说起这些东西为何会出现在小洋楼的整个过程,这两个大男人怕不是会像顽劣娃娃一样嘻笑起来。
因为无法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搜查加穗里,也就是骊珠的房间,故而张八两想出了一条“借纸还魂”的戏码,在晁荃如的缜密完善下,在大东饭店大闹了一场。
现在那里的人,不管是艺伎还是地涌会,皆认定加穗里已经死了,并且房中闹鬼。一早打发了人把房中东西收拾干净,甚至贴上无用的封条,趁着正午日头阳气盛,把东西一堆,架上牛车就要赶到一处荒地去烧了。晁荃如自然不能放着宝贵的物证任其付之一炬,便让人用钱将牛车整个买了下来,一通拉到了这小洋楼。根据张八两不得了的观察力跟记忆力,完全还原了整个房间的布局。
“早知道会这么顺利,你都不用花冤枉钱买通那姑娘了。”张八两说话时有些洋洋自得,也觉自己这鬼点子出得妙。
晁荃如笑着没戳穿他:“钱该花还是要花的,若昨夜没有人真的注意骊珠房里有什么不对,那我们就得空守一晚,毕竟那个房间位置紧靠里,比较偏僻。时间拖得长了容易节外生枝。”
“况且她也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只是按指示去看看加穗里的房间,不会泄露什么。”
张八两不赞同。“她也不傻,当时是被唬住了,可回头想想便知道这肯定是我们的刻意安排,绝非真的闹鬼了,你真不怕她告诉地涌会的人?”
“不怕,”晁荃如十分肯定道,“她只是个想攒够钱回老家的可怜人,没有旁的野心,说出来只会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拿钱闭嘴是最好,而且我给的又不少。”
“炫耀。”张八两冲他撇撇嘴。
晁荃如笑笑,并不反驳。
两人在整理物什陈设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一些被做了奇怪标注的书籍和几卷水墨画。
晁荃如首先高度怀疑这是为了传递密信暗语用的,但时间有限,他无法破解。再者,这些东西并未妥善处理,骊珠便失踪了,若不是她真的碰巧成了被害人,而是主动逃走的,那就说明这些密语资料并不重要,即便遭人破译,也无妨大局。
于是他将重心放在了别处,倒是张八两,对这些书画格外感兴趣,一直紧紧盯着研究。
他看了好一阵子后,才开口说:“昨天我就觉得挂在她房里的这些画有点儿问题,可看不仔细,现在看来的确矛盾得很。”
晁荃如搭话:“哪里矛盾?”在他看来都是不错的画作,当初第一眼见这些画卷时,他着实为那神秘女人的才能吃了一惊。
张八两为了更好地说明,特意将几卷都铺在地上,幸好此处宽敞,几幅大大小小的水墨画铺成一片,倒也没碍着他们落脚走动。
“你看,”张八两点点其中一幅的一角说,“只有钤印没有落款,所有的画都没有落款。”
“这有何奇怪,只是信手画来练习或自我欣赏的,也没必要正经题字落款。”
“确实如此,可你跳出来看,”张八两把他拉近些,指着每一幅画,提醒他,“你不觉得她是在刻意避免写字吗?”
“方才翻她做了标注的那些书籍,也没有一个字,连日本字都没有,标注只用了些莫名其妙的符号。”
晁荃如疑惑道:“仅凭这点就如此推断,会不会太牵强了些?”
“我当然还有依据,你看这些画的用墨,有什么感觉?”
张八两这突然地发问可着实难倒了晁荃如。他在这些艺术领域上的造诣比起张八两也仅仅见识宽点有限,深度则完全不及项背。欣赏书画于他而言,看个眼缘远大于感悟其中的美学,更不懂什么技法门道。
“你不妨直说吧。”反正一无所知,不如省下些时间推理案情。
张八两觉得没趣儿,滚了半圈眼珠子,才说道:“你不觉得这墨用得过于极端了?”
“所谓墨有五彩,焦浓重淡清,讲究的就是层次变化,要有韵味,要纯要像要自然,你看看她的画,完全不得章法。”
晁荃如心道,你这批判得有些狠辣了吧?他作为一个看热闹的外行人觉得这画是不错的,可他惜命,忍住没说,知道这话让张八两听了肯定是要炸的。
晁荃如知他后面肯定还有话,便乖乖闭紧嘴巴,示意对方继续。
张八两果然自己又念叨了起来:“我一开始本以为是她学艺不精,如此看来,这些作为练习的画作,不落款也实属正常。但细看她这些画中的运笔,却是不同凡响,五彩中的‘焦’用得格外出色。”
“看这儿,这叫做渴笔,即笔枯墨少。此技法最能检测提笔之人驾驭笔墨的功力,没个十年八载或天赋异禀,恐怕很难做到灵活运用。笔锋过涩,行笔过快,墨就不能好好地入纸,显得轻浮;反过来则又显得墨迹淤积不畅,断了气息。故而这‘渴笔’能用好绝非一蹴而成,是实打实要下苦功夫的。”
“你看,这女人,渴笔做得极好,说明很有功底,可偏又把墨调得一塌糊涂,这不是矛盾是什么?”
晁荃如听了这席话,再细观画卷,发现的确如张八两所言。这些细节都是他不曾注意到的。
“你的意思是?”
张八两嗔笑一声,道出了他的推测。“这个女人,水墨画许是个门外汉或故意装作门外汉,但十有八九写了一手好字,而且是童子功。可她偏偏又不在纸上展露一个字,怕不是有意隐藏,生怕被旁人认出字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