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县街派出所的夜晚一如既往。
因为茅大昌被关在这里,刘省三为了防止日本人再来生事,便把最近夜班的人手加了一倍。
年壮刚调进来不久,年纪又轻,是个实打实的新人,轮班自然排得多些,但他毫无怨言。比起以前在旭町派出所浑噩度日,忍受打压和漠视,来到这里后,他学了不少新东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一腔热血有处抛洒,再多劳苦也肯吃的。
年轻巡警刚刚结束了派出所内一圈的巡视,回到前面,就听到似有些骚动。想起刘省三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的当心,心中不踏实,便加紧步伐往前走。
“发生什么事儿了,鲍哥?”他走到门口,却发现只有与他一同搭档轮值的巡警,并无闹事的闲杂人等。
对方回头,摆了摆手,说:“没啥事儿,就是有个自称飞龙车行的人想来探监,给那个茅大昌送点儿吃的加床褥子。”
“这可不行,刘巡长下了死命令,禁止外人靠近的。”年壮生怕出事,提醒道。
姓鲍的巡警自然知道纪律严明的重要,在刘省三手下磨了几年,潍县派出所的哪个人不是绷得皮紧。“放心吧,哥心里敞亮儿的,”他全没当一回事儿,“那老小子还给我塞银子来着,我瞅都没瞅一眼。”
听闻,年壮松了口气。
“没想到那茅大昌还挺有人缘儿的,”年壮想了想说,“我记得当初作证时,有个叫柴老二的也替他说好话来着。”
“嗐,会做人是一回事儿,脑子清不清醒是另一回事儿。”男人撇了撇嘴,抱紧手中的“万国造”长枪,带了些许鄙夷,道,“年纪也不老,又有正经营生,跑了媳妇再找人说一门亲事就是了,偏又耐不住寂寞去动些花花肠子,哼,不抓他抓谁?”
年壮点点头,的确不能可怜那些无视法度的人,于受害者而言着实不公。
他正想着,听见一声车铃脆响由远及近。他的搭档自然也听见了,两人都抻着脖子去看,心里念起同一个人。
果然,晁荃如跨着正经洋货的脚踏车停在了派出所门口,将车靠墙停稳后,冲二人点头招呼。
“晁六少!”年壮倏地立正敬了个礼,吓得鲍姓巡警也不由得跟着敬礼。
晁荃如褪下手套走进来。“今晚你当值?”他与年壮是旧识,这话自然是冲他说的。
“是。”
“不必拘谨,我又不是正经编制。”晁荃如笑笑,让二人都放松了些。
“六少今晚来是……?”
“有些问题想再问问茅大昌,啊对了,”晁荃如似是想起什么,“听说画像见报后,你们找到当晚茅大昌带走的女人了?”
“是,”年壮点点头,显得有些兴奋,“熟人见到报纸后特意说服她,带她来的,不过……”
年轻男人话锋一转,又失落了起来。“那女人精神状态不好,说话颠三倒四的,录完了口供,入夜前我们就把她放走让她回去休息了。”
晁荃如挥挥手,道:“无妨,我看看文书便可,在警局里难免会让人紧张,有事我会自己去找她聊。劳烦你先将证词拿来我看一下。”
“是。”年壮应了声,麻利地去取卷宗了。
没一会儿功夫,那份新鲜的取证书就交到了晁荃如的手中。
男人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下,把手套丢在桌上,就阅读起来。其实上面并没记载太多字数,女人的陈述似乎非常简单。只说了她出局陪客人喝醉了酒,不知怎的就被推上了茅大昌的马车,然后昏昏沉沉睡去,又在梦里被茅大昌意图不轨,还被掐了脖子、扇了巴掌,最后奋力反抗后成功逃走了。
但看这取证书,便足以肯定他当初的推测——茅大昌绝非连环失踪案的真凶。
于是他想了想,将取证书放回卷宗中,又将卷宗整个拿起,对年壮说:“我现在去牢里问两句话,你帮我带路吧。”
“是。”年壮应声又敬了个礼,跟搭档交接了个眼神,便领着晁荃如往后面走去。
特意让年壮带路倒不是说晁荃如不认识路,而是这样更合规矩,更正式些。
况且巡警领着人走近牢房的脚步踢踏声,也能对牢里犯人施加不小的压力。这对他后续讯问是极有利的。
锁链哗啦响了几道,年壮将晁荃如带到临时关押处,与看押犯人的轮值巡警交接后,就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晁荃如在文件上签了字,走了正规流程,这才有资格进去探视茅大昌。
轮值巡警问他是否要把人提审出来,晁荃如拒绝了。若是弄得太紧张,茅大昌反倒不好说话。于是他自己躬身进了单独关押对方的牢房中。
腥臭气息迎面扑来,霉味裹着阴湿几乎要碾碎了他高档西装上的熏香。
晁荃如站在那里,不同寻常的突兀。
茅大昌如他所料,正瑟缩在角落里,警戒又惊恐地看着他。见他身上已经有了些大大小小的伤痕,便知已经动了刑,此刻是怕又拉他出去遭罪了。
晁荃如走过去,也不管墙皮上是否有寸长的霉毛,只挨着茅大昌,学他的样子靠墙蹲下身来,冲他微微晃了晃手中的案卷。
“茅大昌,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并非正式的提审,不用慌张。”他语气平和,希望以此安抚对方,变相施加情理的压力,“今日找到那个女人了,此事你可听说?”
茅大昌自然紧张,囫囵地点了点头。
“别慌,这是好事,”晁荃如说了令他意外的话,“这说明你那日初审最终没有说谎,告诉了我们事实,你会感谢你自己的。”
茅大昌闻言,这才怯怯地抬起头来看他,眼中卸了一些防备。
晁荃如翻开卷宗,抽出刚刚那张取证书,在他面前匆匆展示了一下,能让他隐约看见几个字的程度,又将取证书收了起来。“你能认几个字,应该知我所言非虚。”
“取证书上写的内容与你当初供述几乎无差,即你当初的确意图不轨,但最终并未得手,是吗?”
茅大昌听到与自己清白相关的话,自然点头如捣蒜。
他甚至嘶哑着声音试图开口解释:“我当时,真的什么也没做,我,我能把她抓回来的,但我,我……”
“但你害怕了,”晁荃如替他说完,“你头一回用蛮力压制一个人,却被她挣扎的力气吓到了,全然不像你想象中那般容易,所以你害怕了,放走了她。”
茅大昌犹豫了一瞬,随即点头,重复道:“是,我害怕了,她力气太大了。”
晁荃如虽然口中给茅大昌塑造了一个本性还有良知在的形象,实际他心中并没有这么想,会如此说,全为了后面的套话而铺垫。
他知道茅大昌当时是生了歹心的,从他掐住对方脖子这点就能看出来。倘若那个可怜的受害者畏于强力稍微显露一点弱势或顺从,亦或者他手边有趁手的工具,比如绳索比如棍棒,那女人今日多半不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警局里。
正因为女人的全力挣扎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瞬的怀疑与措手不及。而女人正是看准了这个犹豫的瞬间才得以成功脱身,根本不是茅大昌善心大发,故意放走了她。
可也正是如此,让晁荃如确认了茅大昌的无辜。
茅大昌会如此慌张,证明他是头一回犯案,而且如他所说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周详的计划与准备,更没有足够的经验,故而才会失败。
连环失踪案的真凶可不会犯这等低级又笨拙的错误。
茅大昌,不是他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