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宰场对于旁人来说是个难呆的地儿,对杨宝城来说却正好相反。
这地方周围不许建民居,又靠着火车站,整日没完没了地听汽笛鸣响,更不提还一股子永远挥散不去的腥臭味儿。倘若不是酬劳拿得出手,恐没什么人愿意在这里住着,整日干活。
杨宝城觉得它好,是因为自己孤身一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这里管住又管吃,除了干活更不用与人交流。
倒不是说他不善交际,相反,他很是能揣摩别人想法说话,也顶聪明。只是他单纯觉得累,觉得没意思。
此时,他检疫完最后一栏要上架的猪,正靠在墙根休息,点了支烟,悠哉悠哉。风吹过一片干燥的荒地,卷起一股子土腥味,扑在脸上,拂散了烟雾。
他远远眺望着小如巴掌的民居,觉得自己就像是隔着个琉璃罩子,观察那些如蚂蚁般碌碌生活的人。
正想着事情,门里闪出个人来,穿着打扮倒和这屠宰场十分不相称,略有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
那人径直朝他走来,摸出一包新拆的香烟,叼了一根在嘴里,问他:“先生,借个火?”
杨宝城瞥了一眼那精美的烟盒和上面认不清的洋文,是他不认识的牌子,便知这是昂贵的洋货。再看这人端正打扮,年纪轻轻从头到脚都捯饬得精致贵气,却掏不出一根火柴来。心生了几分警惕。
他笑说:“客气了,好说。”而后便将火柴整盒递给了对方。
“你留着吧,我还有。”
年轻人赶紧接过来划上一根,点着了,狠狠吸了两口。满足了烟瘾后,才抬头跟他说话。
“多谢了,许是把火柴掏掉在哪里了,”他扬扬火柴盒表示感激,而后像揣“小金鱼儿”一样把火柴盒小心翼翼放进兜里,“瘾犯了,正难受着,碰巧从窗户看见你在这里抽烟,就赶紧过来了。”
杨宝城顺着年轻男子的视线往上看,斜上方的确是敞着半扇窗户。那里是厂长的办公室。
他便问说:“来谈事儿的?”
这个总督府屠宰场是整个胶澳商埠唯一被指定的供应肉屠宰基地。不论你是大牧场还是小散户,想让肉流到市场上去卖,就必须把牲口弄到这儿来走正规程序检疫宰杀。这是规定。
这屠宰场虽归督办公署管,但因为这条强制的规定,里头便有了不小的油水。
谁家的先上架,谁家的不好过检,里头条条道道可不少,故而厂长的办公室一向热闹,总不缺登门“谈事儿”的人。
杨宝城看这男子的衣着打扮,猜想是哪家的少东家。
果不其然,年轻人挥挥手,面上带了些无奈和不耐烦。“被我爹赶来认个门儿,非说让我接他手上生意,先来混混脸熟。”
杨宝城笑笑,没说话,猜这大概又是个吃喝玩乐惯了,还想着蹭好日子过却被赶鸭子上架的大少爷。他在这里干了几年,见过的也有那么几个了。后续多半都是把自家生意给糟蹋了,再也没见来过。
“这地方建得倒挺漂亮的,从远处看跟哪个大户人家的庄园似的,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路了。”男人与他闲聊起来。
杨宝城本没想多说话,但有来有往,他也正想探探对方底细,便回说:“可不是,都是开埠时德国人建的,跟那些洋房一个模子。”
“听说了,”年轻人说不上是什么态度,不似赞叹,也不似是嘲讽,就跟眼前有一页纸,他照着上头写的一字一字读一般,说,“据说当时还被誉为‘东亚第一屠宰场’,听我爹说起过。”
两句话的功夫,这人已经又点上了第二根,而杨宝城手里的第一根都还剩未燃尽。
“看你年纪轻轻,瘾倒是不小啊。”杨宝城忍不住说道。
对方苦笑。“嗐,以前抽土药的,被家里强断了,这才改抽烟卷。我还特意找这种厉害的洋货,可劲儿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杨宝城打量了一下对方,倒不信这话。年轻人面色红润,精神烁烁,全没有那种抽大烟的神色枯槁模样。
但他抽烟抽得又真是狠,也不是装模作样。
年轻男人见杨宝城看他,以为是对自己手里的卷烟感兴趣,便递上来一根。“试试?”
杨宝城笑着推拒。“客气了,不敢,真要尝到甜头,我这可开销不起。”
“听说咱这儿当会计也能挣不少啊。”男人突然感叹道。
杨宝城起初没搞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误会他的职务了。
于是他纠正道:“是啊,可我不是会计。”说着爽朗笑笑,缓解了尴尬。
年轻人一愣,倒是直白:“哎哟,我看先生你谈吐气质是个读书的,还真以为你是厂里的会计呢,那你是……?”
“我是个兽医。”
年轻人闻言恍悟,又忽然问:“先生姓杨?”
杨宝城警觉,反问他:“你如何得知?”
“啊,我爹跟特意我交代过,说除了厂长工人,这里还有两个会计,一个机操手和六个兽医,其中有个姓杨的兽医格外厉害,在军队里也有人脉的。”
“谬赞了,令尊知道得还真是详细,”杨宝城呵呵笑道,心里则绷了根弦儿,追问说,“请问令尊是?”
“哦,只顾着闲聊,我竟忘了说,”年轻人拍拍脑门道,“我爹是王信河,家里跟日本人合开了个牛乳加工厂子,还有个养殖场。”
杨宝城脑中冒出个圆圆乎乎的身影来,只是脸记不清了。的确有这么个人,偶尔也与这里的厂长有些来往。不过总归是靠着日本人吃饭,关系可走可不走的,也并不常常露面。看来这个小少爷说的“来认个门儿”是真的只是认门儿而已。
“原来是王老板的公子,失敬了。”杨宝城掐了烟,拱拱手,装作熟识的模样。
“哪里哪里,没想到真是杨医士。”对方也赶紧回了礼,“这不都是缘分吗?”
杨宝城听了这个称谓,摆摆手,干笑两声,谦虚道:“哪敢称医士,王公子客气了。”
其实杨宝城以前真的当过医生,只是出了些岔子,才被迫转了行。都说兽医可以直接转人医,人医转兽医就是一门新学问了。好在杨宝城脑子聪明,最终也没浪费念了这么些年的书。
只是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他也不愿到处嚷嚷自己曾经的不如意。
偶然再听见有人喊他“杨医士”,还真个身上抖了一下。
“那称一声‘先生’也不为过了。”姓王的男人年纪轻轻,说话倒是有一套,是个见过场面的,“我爹也曾说过杨先生在这里是屈才了。先生既然有军队的关系,怎么不直接去谋个差事?不比这地方强?”
杨宝城朗声笑了几下,心道看来这也不是个他预想之中的无用纨绔。“军队哪有这里自在?各有各的好。”
年轻人许是设身处地考量了一下,点点头,道:“确实,军队里出入管得严苛,倘若是我,这夜里不让出门,定是待不下去的。”
说完又戏谑一笑。“姑娘们等我等得紧,十天半月见不了一次,可是要被念叨的。”
杨宝城愣了一下,又笑:“王公子少年风流。”
“先生也是正当年,肯定也懂的。”
这话让杨宝城眯起了眼,看向远方,似是那里有什么让他向往的东西。但他没有要一诉衷肠的意思,只含糊地喃喃道:“是啊,懂的。”
说完,他又抬头瞄了一眼厂长办公室的窗户,仍旧半敞着,此刻倒是分外安静,听不见里头有人说话。
“王公子是事儿谈完了?”他扬了扬下巴,问说。
“嗯?”年轻男人跟着抬起眼来望了望,“啊,谈完了,来认个人,认完了,也没什么可谈的。”
说完他手上第二根正好燃尽,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皮鞋碾灭,而后掏出怀表来看看时间。
“也差不多该走了。”说罢,年轻男人盯着杨宝城微笑起来,“先生有没有兴趣换个地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