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事了,孙原带着一众新任掾属回了太常寺郡抵寓,而林紫夜和李怡萱却还不曾回来。
他们在朱雀大街的两端交错而过。
此刻,袁涣和一众家丁成了一个团,把李怡萱和林紫夜两个人“保护”其中,匆匆赶回执金吾寺。
林紫夜贴近李怡萱耳畔,吐气如兰:“萱儿,这个人我不喜欢。”
“我知道。”李怡萱耳畔一暖,受了风吹,不自禁地缩了缩玉颈,脸颊上也微泛起一片绯红。
正好此刻袁涣回头,直看见美人娇羞,刹那间脑海一震,呆立当场。
“看,怎么都像是色中饿鬼。”林紫夜挑着眉,站到李怡萱身前,冲袁涣道:“这位袁公子,我家妹妹已许了人家,你些许心思还是收了好。”
一路上林紫夜都很是强硬,袁涣素来以雅正知名,何时如此被人怼过?李怡萱也不算上天姿国色,不至于即刻让他有些非分之想,听了林紫夜的言语,虽不至于口出狂言,却也是登时面色难看至极。
“好了,紫夜,袁公子是当时俊彦,你说话却有些失礼了。”
看着李怡萱如此心思缜密,袁涣的脸色便稍稍好看了些,不免多看了李怡萱两眼,直觉当真是温柔拂面,比身边的林紫夜要美上数分。
正耽误间,远远地听到一阵马蹄声,袁涣登时皱眉,帝都之内能驾马疾驰的人物屈指可数,大多身居要职,猛然回头,却见三骑扬鞭,跟着一曲卫士急奔过来。
“曹孟德?”
袁涣哑然,来者竟然是雒阳北部尉曹操曹孟德。
“袁公子!曹某有礼!”
曹操一路狂奔而来,飞身下马,稳稳落地,随手把坐骑交给身后的卫士,便冲袁涣拱手见礼。
“涣见过北部尉。”袁涣后退一步,作揖答礼,不过却隐隐约约地离曹操远了几步。
曹操身材不高,相貌也是一般,远不如袁涣那样英伟高峻,加之出身宦门,自然不受待见,不过心中冷笑:袁滂在朝中便是老狐狸,八面玲珑,中立事外,你这只小狐狸也学会了本事了么?
袁涣却不如他心思深沉,只道此人与宦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天天与袁绍、张邈、许攸这些人混在一起,实在说不清地厌恶,依然不肯与他亲近。
曹操一转身,便看见两位绝色美人驻立身前,登时呆若木鸡,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佳人,目光中色欲炽盛,表露无遗。只不过,如此神情亦只是一闪而过,正身行礼:“雒阳北部尉曹操,见过两位姑娘。”
李怡萱看了一眼林紫夜,虽然不谙俗事,对于曹操这个人却还多少知道一点。当年曹操就职雒阳北部尉,置五色大棒,视大汉律法为至上,因此打死了犯宵禁的蹇图。蹇图是大宦官蹇硕的叔叔,这件事当时轰动帝都,曹操从此与宦官一党格格不入,反而和袁绍、张邈这些世家名士关系不错。虽然当时因为这件事曹操丢了官,但是很快又被任为议郎,现在又重回北部尉的要职上了。
“久闻曹公威名,妾身有礼。”
李怡萱微微颌首,却又眉眼低垂,不多看曹操一眼。她自然不认识曹操,随口敷衍了一句。曹操身材不高,一眼看上去便是城府深沉之人。
林紫夜看着曹操,眼神中尽是不屑,紧紧搀着李怡萱,看着袁涣道:“袁公子,快到晚食时辰了,麻烦快些,家里还有人等着。”
“家里?”
袁涣与曹操同时一愣,却忘了这件事——帝都是非之地,这两位绝色美人又是从哪里出来的?帝都门阀众多,却彼此间消息灵通,若是世家有这样的美人小姐,早已被提亲的踏破门槛,名动帝都了。听那女子声音婉转,如空谷琴音,美不可言,虽听不出来是哪里口音,但也不难判断不是司隶部人……心思到这里,曹操不禁看了袁涣一眼:难道是袁家的远亲?到这“家”也绝不是袁家?莫非是新搬进帝都的名门吗?自己身为雒阳北部尉,若是有什么门阀大族搬到帝都里又怎么会不知?
袁涣也是一愣,道:“是涣疏忽了,请问姑娘家住何处?”
“也不是固定的地方,过几天便要离开了。”不知怎地,林紫夜声音却莫名柔和下来,对袁涣的态度无形之间好了许多,“此刻住在太常寺馆驿。”
太常寺馆驿?家?
袁涣、曹操一头雾水,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貌似没有听错。
“让两位见笑了。”李怡萱看眼前几人的模样,笑道:“我们两人都是孤儿,只有一个弟弟,他现在是魏郡的太守,在帝都述职,我们自然和他住在一起。他在哪里,哪里便是我们的家。”
曹操脸上颜色一变再变,惊呼道:“孙原孙青羽?!”
袁涣眉头一皱,实在没料到竟然是那位“十七为郡守”名震帝都的孙原。古有甘罗十二为相,虽往者不可追,而今天的孙原却是破了大汉四百年来的规矩,一时间成为大汉年轻士子的楷模,令人惊羡令人妒,饶是袁涣脾性再好,如此年轻更有如此美人相伴,更实实在在令他古井不波的心思泛起了嫉妒。
如此美人,竟已有所属。
曹操直看着身前美人,话音中带着一丝冷意,道:“想不到是孙太守的眷属,操实在失敬。”
“不必了。”林紫夜丝毫不看曹操,清冷道:“我去看看袁公的病情,再迟便不去了。”
袁涣连忙告罪,领着众人匆匆离去。曹操见状,也不骑马,吩咐下属相随,冲袁涣道:“袁公路来找我,说从他手上跑了一个执金吾府的家奴,让我将人捉回去。”
“袁公路纨绔子弟,曹君也会听他的调遣?”袁涣心中冷笑连连,直觉这人心机深沉,卑劣不堪,实在不愿搭理。
听得出袁涣话中意思,曹操不以为意,笑道:“袁公子既然知其人秉性,若是曹某不来,任他横行霸道,岂不是比他更不如?”
袁涣冷哼一声,冷声道:“如此说来,涣倒要感谢曹公与袁公插手执金吾府的家事了?”
曹操面上笑容登时凝固,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干笑一声,不再说话了。转身看到林紫夜身形单薄,后面一个被家丁抬着的人身上却盖着一张白色大氅,心中疑虑,揭开身上外袍,伸将出去,冲林紫夜道:“姑娘懂得医术,自然知道不能受寒,曹某这件衣服与姑娘披上吧。”
林紫夜仍是不看他,转过头去。身边李怡萱道:“多谢美意,妾身与紫夜共用一件外袍就是了。”也不再理曹操,冲袁涣的背影叫道:“袁公子!”
袁涣猛然回头,道:“姑娘可有什么事吗?”
曹操目光阴沉,望着两人,不知心中又在盘算什么。
“妾身希望袁公子能通知我家青羽,他应当已从太学回来了。妾身与紫夜贸然去府上实在不该,所以请袁公子辛苦一趟了。”
袁涣想了一会,才想起“我家青羽”是何人,连连点头,吩咐家仆去太常府馆驿。太常府和执金吾府相距不算太远,如果派去的人脚程快些,怕是能和孙原同时到执金吾府。
李怡萱看着林紫夜,美目流转,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青羽快来了,总要放心些不是么?”
“我只是不想和这些登徒子走在一处。”
紫衣美人身形单薄,松了李怡萱的手臂,却又紧了紧怀中暖炉:“今天真不该出来,适才那曹操的眼神,分明一副色中饿鬼模样,要将萱儿你吃光抹净一般。偏偏还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让人看着便生气。”
“知道你舍不得我抛头露面。”李怡萱笑着把她揽入怀中,给她披上大氅,“前段日子天气冷,一直没让你出来,这几天稍稍回暖,想出来透透气也没什么不对。不然不是要把你憋坏了吗?只不过……”
“只不过这帝都危机四伏,哪里又安全?”林紫夜接口道:“青羽又忙,哪里顾得过来我们?我比青羽大,怎么觉得我不懂事了?”
“没说你不懂事。”李怡萱替她理了理衣衫,道:“青羽的心思,你我知道就好了。”
林紫夜点点头,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是,全然不曾发觉,一道森然目光远远投来。
一路走来,曹操和袁涣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倒也把事情经过套了七七八八,猜到这事情和袁术那纨绔子弟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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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萱和林紫夜出去玩,倒也不新鲜,不过帝都之内不乏登徒子,只怕会出些风波。眼见得快到酉时,晚餐将近,华歆等人“不时不食”,过了时辰就只能饿肚子了。孙原也算得体恤,吩咐庖厨准备着,便准备退去外袍挽起袖子了。
他没有将复道的事放在心上,或许,他不敢放在心上罢。
天子有天子的盘算,头疼的事自然交给朝中的三公九卿去处理。孙原想起了那日惊鸿一瞥的太尉杨赐,如此擎天柱石在朝中,总该有个结果,何况有刘和在中间打探消息,孙原还是决定先动手吃饭要紧。
“太……公子,这是要下厨么?”华歆连连摇头,“君子远庖厨,公子又是大汉臣子,奉圣人之教,岂能行此卑贱之事。”一口一个“公子”,华歆倒觉得自己有些像孙原的家臣,颇有五百年前战国四大公子的风范了。
孙原心中登时哀叹一声,以手托额,实在是没想到做个饭都能被华歆说教,虽不至于不喜,却也怼上了华歆:“圣人便不吃饭了么?庖厨若是卑贱,那世人岂不都饿死算了?孔子周游列国,路行野地、夜宿外郊之时也不曾饿死,他没下过厨么?”
华歆被这一句话呛住,呆了一呆,便强撑道:“圣人出行,自有弟子受劳,庖厨终非君子所居。”
“人饿了要吃饭,天之率性。”孙原摇头道:“岂不闻‘买椟还珠’与‘削足适履’之典?”
几人均是饱学之士,自然知晓“买椟还珠”是《韩非子》中《外储说左上》的名典,“削足适履”是道学名作《淮南子》中《说林训》的名典。孙原用此二典,显然意有所指。
看着几人若有所思,华歆拱手欲言,孙原笑道:“子鱼兄不准说了,不然罚你没饭吃。”摆摆手,径自去了。
几人登时哑然,不料这位年轻太守也有这样的脾气。
“子鱼先生。”身后赵俭走来,看着华歆:“咱们这位公子用典颇具一格。”
华歆摇摇头:“后生可畏,斯人如是。奈何年纪太轻,终究差了些火候。”
“我说……”
桓范缓缓说道:“难道没有人思量一下,这餐饭能吃吗?”
几人一愣,臧洪看了看桓范:“应该可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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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馆驿前,不知何时,站了一对清俊青年。
“文固,想不到此后你我竟为同僚,世事变化,实在出人意料。”
年长的一人姓张名承,字公先,是前太尉张延的次子,年纪仿佛二十五六,身无长物,站在馆驿大门前,一脸喜色。
身边那人年纪看似二十三四,却背了一个颇为沉重的包裹,此刻皱着眉头道:“若非子鱼先生,坚岂会轻易奉诏?”——却是朝中黄门侍郎、射援的兄长射坚。
张承自然知道射坚心思。黄门侍郎乃是天子近臣,前途光明,莫名其妙地被贬为区区魏郡属吏,一时间哪里会痛快。并非是说射坚贪恋权位,而是实在没有理由,后来亏得太学祭酒马日磾亲自遣人告知,说华歆先生和射援已经就任魏郡,射坚这才退了官服,打包了一部《论衡》,和太学名士张承一齐去郡抵寓。谁知郡抵寓的人说孙太守一行并不在这里,两个人万分憋屈,再度跨了半个雒阳城,跑回太常寺馆驿。
两个人找了府前卫士,递了谒子(名刺),卫士也知道近日只有魏郡太守孙原一行住在太常馆驿,便告知两人孙太守并不在馆驿内,询问是否要转告其他人。射坚眉头大皱,快到食时,孙原居然不在府内,只得吩咐卫士去找射援。
片刻之后射援一脸苦相跑将出来,嘴角还有未擦净的油渍。射坚一贯长兄如父,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射援垂首站着也不敢说话,直到射坚骂累了,才张口道:“兄长,有什么事能不能进去说?”
射坚这才缓过来,吩咐卫士备了进出,才和张承、射援一起进去。
射援有长兄在前,不敢造次,心中苦叹,估计那只烤鹿腿要被那几个土匪吃干抹净了。倒是张承敏捷些,一近居处便闻到了肉香,问射援道:“文雄,这肉香怕不是馆驿庖丁做出来的,说,从哪儿来的?”
“是太守临走前亲手炮制的。”射援一说起这个,登时眉飞色舞起来,看得射坚一脸不知所谓,“想不到太守心智过人,还有这等庖厨手艺。”
“君子远庖厨,怕是你看走了眼。”射坚心里登时嫌弃其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守起来。
“未必。”射援笑了笑,他对孙原颇为满意,很想看见射坚见到孙原时的场景,笑道:“这位太守,今日当着太常种公、太学祭酒马公和我们几个的面,顶撞当今天子,生生把陛下逼出了太学。”
“什么?”射坚、张承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
入得室内,射坚、张承又是一呆,只见眼前几位儒雅之士正如风卷残云,围着一张食案狼吞虎咽。大汉素来是分案而食,哪里有一群人围着三五樽食鼎如此吃相的?
猛然间射援叫了一嗓子:“一群匪类!给我留点!”
桓范站起来,嘴里塞满鹿肉,嘟囔着不知道说些什么,手中食箸指向食案,射援看去,只见臧洪的食箸撕下了最后一块鹿肉,“嗖”地一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赵俭看着射援变了的脸色,指着刚拿来的餐具道:“知道你兄长来,我拿了两份餐具,结果被这两位把我那份吃完了,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臧洪转头过来看着射援笑了笑,把口中的鹿肉咽了下去,只见后者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入座罢。”射援惨白着脸,请射坚和张承入席。射坚一脸绝望,表情的意思分明就是“我不”。倒是张承狠狠吸了几下,悠悠说道:“真香……”猛然就坐下来,抄起食箸就夹了一片豆腐,尝了一口之后,转脸看着只剩下骨头的鹿肉盘,绝望道:“不……”
射坚满脸嫌弃,惨不忍睹,以手托额:“公先兄……”
太常寺的后厨里虽然有些新鲜食材,却尽是大灶,孙原用得很是不习惯,只得在指尖凝出剑气处理食材了。
先是架了烤架,让馆驿的庖厨拿了上好的鹿肉;又拿了五六条尺长地黄鳝,一一被开膛破肚,开水烫去了粘液,在砧板铺平,孙原用手一抹,鳝肉便被整齐地切成细丝,锅里下油,油热后用姜蒜切片下锅,然后下鳝丝,孙原右手握勺快炒,左手端起一小瓮饴糖酸浆,缓缓添入,最后加少许井盐提味,便提了一座食盘,盛菜入盘。
孙原身形忙动,身后却站了赵俭。
孙原下厨,自然找人打打下手,一直都是林紫夜给他帮,有时李怡萱也会指点一二,现在却是没人,便盯上了刚拉来的几人。华歆等人自然是秉承着“君子远庖厨”的言语,胡乱把赵俭推了出来。赵俭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孙原下厨。
开始一直皱着眉头,看着孙原挽起袖子把几条黄鳝开膛破肚,赵俭一脸嫌弃,但是鳝丝儿出锅那一刻,香味远溢,登时一脸惊喜。自古美食动人心,饶是赵俭世家出身,也不禁食指大动。
孙原却不知道赵俭这么多心思变化,正专心致志地用食箸把姜片蒜片一一捡出来,拿了一个洗净的胡瓜(即黄瓜,张骞出使西域带回),切了几段,雕了几朵梅花摆盘,才向后面招了招手:“把这个端出去。”
赵俭连忙一路小跑过来,托起食盘,只见食盘正中一团黄金鳝丝,周围五朵青翠梅花,细碎葱叶点缀,酸甜香味扑鼻,看着便觉得无比美味。
“使君……公子好厨艺……”赵俭眉飞色舞,毫无名士风范,也不管自己差点叫错了身份。孙原摇了摇头,嘱咐道:“待会儿过来把蒸釜里的粟饭和米饭端出去。”
赵俭连连点头,如捧至宝,一路小跑出去了。
孙原转过头来,打了五个鸡蛋,切了一瓮韭菜,又开始了忙活。
等到赵俭再度回来的时候,孙原已经放下袖子,整理衣衫了。
赵俭一指身后跟进来的仆人,道:“公子,这是执金吾府袁滂公的家仆,说是奉了袁家公子袁曜卿的差遣来请大人过府。”
“曜卿?”孙原迟疑了一下,反问道:“是不是太学的袁涣袁曜卿?”
“正是。”赵俭点头:“他是俭的同窗,受业于何休大师。”顿了一下,又道:“马祭酒的名单中就有他,不过听闻袁公抱恙,几天前就已经回家视父了,故而未在太学。”
“嗯。”孙原点点头,看着那名仆人,道:“本守与袁公并袁公子从未会面,今天来访是什么意思?”
那名仆人连忙伏在地上,他虽是执金吾府的家仆,却没见过什么官员,如今见到一郡太守,再不晓事也知道不能错了礼数,虽然执金吾是秩中二千石,太守是秩二千石,一字之差有天壤之别,但他终归只是一个家仆,自然不敢冲撞,颤颤巍巍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孙原不禁皱起了眉头,看着赵俭道:“看来今天这餐饭,要去执金吾府用了。”
赵俭知道孙原素来自称都是用“我”,如今连用两次“本守”,显然是要摆出太守的威严了。他虽然不知道“女眷”到底是什么意思,却看得出来,孙原对这一对女眷十分在意。当下躬身行礼,道:“公子是否要俭相随?”
“不必了。”孙原摇头,“子鱼先生去便是了。”
赵俭暗自点头,华歆学识名望都属一流,与袁滂都算得同辈,孙原带他去自然最是妥当。何况……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食盘:烤鹿肉配着饴糖、咸肉二酱;韭菜与鸡卵配炒;豆腐切片与苋菜黄豆酱凉拌;金黄的蒸粟饭——如此美食,少个人分享,岂不是正好?
孙原看了一眼精心制作的饭食,摇了摇头,抬腿便走了出去,不忘嘱咐那仆人:“领路。”
那仆人匆忙起身,还没想清楚:这位太守公子,为何会在庖厨里呆着?
迎面撞上华歆和臧洪,孙原笑道:“子鱼兄,你我今日这餐恐怕要到执金吾府上用了。”
华歆登时一愣,刚进来又要出去?执金吾府上不就是袁滂府上嘛,他和袁滂的关系也当得起忘年交,他家那袁涣少不得要叫一声“子鱼世叔”的。但是大汉律法严令,外臣不得与朝臣私下会面,虽然没什么实际效果,但是他和孙原都是州郡外臣,这么晚了去诸卿府上,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一抬眼,却看见赵俭一副兴致勃勃地模样从庖厨里出来,还托着一块大大的食盘,远远便飘来阵阵香气。华歆登时脸色难看至极,身边臧洪却是阵阵惊喜,冲过去对赵俭道:“公勉快让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桓元则和射文雄简直就是匪类,我都没吃上几口。”
“什么?”赵俭横眉倒竖,怒道:“说好的等我呢!”
孙原与华歆互视一眼,后者以手托额道:“还是去看看袁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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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涣一家是陈郡袁家,袁术一家是汝南袁家,如今虽然是互相少有关系,但是在五代之前,都出自孝平皇帝时期的太子舍人袁良。光武皇帝刘秀平定天下后,袁家渐渐崛起,袁良的长子袁昌从陈郡阳夏迁居汝南汝阳,渐渐形成了汝南袁家:袁昌之子袁安为孝章皇帝朝司徒;袁安长子袁裳为孝和皇帝朝车骑都尉,次子袁京是继严子陵之后第二位名动天下的隐士,三子袁敞为孝和皇帝朝司空;袁裳之子袁着位至郎中,十九岁时直面天子,历数大将军梁冀罪状,因此被梁冀谋杀而名震朝野;袁京长子袁彭为孝顺皇帝朝光禄勋,次子袁汤为孝桓皇帝朝司徒;袁彭长子袁盱为孝桓皇帝朝光禄勋,平定大将军梁冀之乱时执天子节收梁冀印绶;次子袁贺位至彭城国相,袁汤长子袁平是一代名士,二子袁成为孝桓黄帝朝的左中郎将,早夭之后由三子袁逢继任,现为当朝九卿之一的太仆,四子袁隗即三公之一的司徒。除了袁贺长子袁闳和三子袁弘归隐山野,袁家最年轻的一代:袁贺次子袁忠、袁平之子袁遗、袁逢过继给袁成的庶子袁绍、袁逢次子袁术、三子袁基皆是朝中议郎,而袁隗的妻子是关中显赫、一代鸿儒马融的女儿、太学祭酒马日磾的堂姊马伦,袁逢的女儿袁芳是太尉杨赐的儿媳、名士杨彪的妻子——汝南袁氏一门自袁安起四代之内,仅三公便有五人出任,二千石大吏不下十人,门生故吏无数,可谓是跺跺脚天下震三震的存在,当今地位之显赫天下无双。
而陈郡袁家是由袁良次子袁璋(注2)所继承,历代却比汝南袁家低调许多,直到袁滂这一代才重新进入朝堂,与汝南袁家不同的是,现在最年轻的一辈都在太学潜修,除了袁涣之外,他的三个堂弟袁霸、袁徽、袁敏都在太学随博士卢植学习经学。在名声上,陈郡袁家虽然远远不及汝南袁家显赫,但是一贯清心寡欲,所以清名上要远远胜于后者。华歆、卢植、张范等名士也正因如此,与袁滂一家的关系都更好些。
也因为汝南袁家势力庞大,最年轻的一辈袁绍以任侠知名、袁术以无赖知名、袁遗以勤学知名、袁基以儒雅知名、袁忠以清亮知名,除袁术之外的四人被合称为“袁家四公子”。在马日磾的名单上本来有袁基、袁遗的名字,只不过因为长年不在太学修习而被天子划去,孙原也因为洞悉其中关系,并没有选择袁家的子弟。曹操知道袁涣不屑与汝南袁家的人来往,尤其是不学无术的袁术袁公路,所以一路上并没有过多地提及袁术。袁涣一路上也非一字不发,听袁涣一句一句说着,曹操暗自思虑:定是袁公路做客执金吾府,嚣张跋扈惯了,借着盗财这件事打了袁府的仆人,还故意把人放走,不为别的,纯粹就为了看戏。袁术是什么人,曹操能不知道?不仅袁绍看不起袁术,袁忠、袁基都看不起袁术,袁逢又不管他,还不飞到了天上去?放了人还让曹操来抓,不就是折腾人嘛。不过若是寻常,曹操定要与袁术争一争,这次却颇有些感激袁术。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两位绝色佳人,曹操低声道:“袁公子,可知这两位姑娘和那位孙太守是何关系?”
袁涣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据那位李怡萱姑娘所说,她们都是孤儿,自幼与那位孙太守互相依靠,看似并无血缘。”话说到这里,无意中看见曹操眼中光芒一闪而过,心知这宦官后代已经起了色心,心中没来由地厌恶起来,又道:“那位林姑娘说李怡萱姑娘已许了人家,恐怕正是这位孙太守了?”
“许了?”曹操听到“孤儿”一语,知道这二女并没有什么世家势力支持,心头本是一喜,却听到“许了人家”一词,不禁是一盆凉水从头泼下,登时低落下去。猛然又转念一想,自语道:“既是孤儿,自然不会被举孝廉,怎么可能如此年纪就任太守?”
袁涣听得,也是一怔,实在不知道这孙太守是从哪里捡了个大便宜,实在蹊跷,仿佛这几人都是凭空冒出来地一般。
“罢了,不想了。”曹操笑了笑,轻轻将这件蹊跷事接过,他虽名声差些,却心志坚定、神思敏捷,自然猜到了这事多半与上位者有些关联,他虽不清楚细节,倒也知道天子拿了三公联名之事,已经不是他区区一个雒阳北部尉能参与的事情了。当下又冲袁涣道:“曹某听闻袁公病了,不知现在身体如何?”
“尚可,有劳曹校尉挂心了。”袁涣皱起了眉头,他虽看不上曹操,却也知道此人极是难缠,唯恐话头上被他窥出破绽,并不多说。
“听闻昨夜陛下降了一道密旨,今天就传出光禄勋张公和执金吾袁公都病了。”曹操目光狡谐,直逼袁涣,笑道:“就不知,这是否有些太过巧合了?”
光禄勋掌宫廷禁卫,执金吾护卫天子车驾,一个是九卿,一个诸卿,偏偏在新年第一天便都病了——帝都之内,谁都能闻见这浓浓的血腥气。
“张公也病了?”袁涣状如惊愕,摇头道:“涣昨日傍晚才听说父亲病了,从太学归来,实在不知道张公也病了。这些日子来朝廷事情繁忙,想来只是巧合罢。”
“看来也是旦夕祸福不可知。”曹操越发笑得诡异,袁涣自谓未露出什么破绽,却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执金吾府与三公九卿诸府相隔较近,离街市也不算得远,两三刻便到了。一行人尚未到近前,隔着二十几丈便远远地看见了执金吾府前站着一行人,为首一人头戴平上帻,长衣佩剑,正是帝都出名的无赖袁术袁公路。
“他怎么在这里?”袁涣一见袁术便不甚开心,皱着眉头问曹操。
曹操心中已是笑了出来,口头上却是一副无辜样子,摇头道:“曹某不知,袁公路只是遣人去北部尉堂上通知了曹某,实在不知道他为何在这里。”
袁涣心知他在说鬼话,三公十二卿府位处雒阳城东方,巡查缉盗这些事情轮也轮不到北部尉的曹操来管。也不再管他,吩咐家仆保护好两女,便快走几步迎上了袁术。
“袁议郎,涣有礼了。”
袁涣抬手作揖,丝毫不理睬两家五代前曾出一脉的旧事,时隔百余年,两家早已分道扬镳。
袁术长得虽不似曹操形貌猥琐,却也比不上袁涣正气凛然,一幅不怀好意地模样迎将上来,道:“曜卿世兄,许久不见,近来安否?”
袁术是朝中议郎,袁涣只是太学生,到底有尊卑之差。袁术如此套近乎,自然是给了袁涣台阶下。袁涣却是丝毫不理睬他,道:“议郎,尊卑有别,还是称‘袁涣’好些。”
彼此称呼,“名”只有父母长辈才可以直呼,再者便是尊者对下者的称呼,寻常人自然叫不得;“字”大多用于平辈称呼,袁术对袁涣客气,袁涣对袁术却是很不客气。袁术是何等人?帝都出了名的无赖,袁涣如此不给面子,一张脸瞬间黑了下来,当场便要发作。
曹操正好赶了上来,一看袁术脸色,心中已知道袁涣把他得罪了,连忙拱手上来,冲袁术笑道:“公路兄,巧啊!”
袁术一侧头,眉头拧起来:“曹阿瞒?你怎么在这里?”
“阿瞒”是曹操小名,乃是曹操痛处,袁术如此失礼,简直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曹操最忌讳便是这个,当场双目瞪圆,大声高喝:“袁公路!你什么意思!”
袁术瞥了他一眼,转头还是看着袁涣,傲然道:“我说曜卿啊,你怎么和这个阉人在一起,世叔刚病了,你就这么不检点?”
曹操这才知道袁术根本就是为了在袁涣面前羞辱他。他最恨别人说他是阉人之后,登时心头火起,一把拔出佩剑直奔袁术,怒吼道:“袁公路!你找死!”
袁涣大惊失色,一把扯住曹操袍袖,叫道:“曹校尉不可!”那边袁术同时长剑离鞘,身后一众家仆纷纷涌上来左右护着,与曹操对峙。
袁涣登时头疼万分,一边同情曹操实在可怜,一边头疼家门口这两拨人怎么处理。要是让父亲知道他惹了曹操和袁术这两个只怕要“病上加病”了。
曹操的下属和袁涣的家仆一见曹操拔剑出鞘,都知道大事不好,要是自家主子出了事都吃不了兜着走,纷纷冲了上来,一时间在堂堂执金吾府前竟然形成了两道人墙,剑拔弩张。
袁术身边人不多,却一脸桀骜,冷笑道:“曹阿瞒!凭你也敢杀我?”一步跨上来:“来!杀给我看看!”
曹操双目血红,高叫着:“我杀了你!袁公路我要杀了你!”
袁涣魂飞天外,也顾不得许多,死死抱住曹操:“曹校尉冷静!冷静!”
眼见得两方一触即发,府门前另一册却缓缓走来三个人,离着十余步站住,其中一人冲身边笑道:“子鱼兄,诸卿府前,可曾见过如此阵势?”
声音不高却甚是清亮,场中两拨人无意间竟都震了一震,纷纷转投看过来,却见一人进贤冠带儒雅之风,一人紫衣飘然波澜不惊,虽然只有两个人,隐约间却有不输于场中两拨人的气势。至于身后跟着的那名仆从,径直跑袁涣身后去了,自然被轻轻无视。
另外一人轻轻笑道:“周子居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复生。今有未闻礼仪之人,于公卿府前无仪,岂非常耶?”
袁涣大喜过望,松开曹操趋行过来,冲那人一揖拜倒:“涣见过子鱼先生!”
曹操一听“子鱼”二字,登时冷静下来,立刻还剑入鞘,也过来行礼:“操不知是子鱼先生,让先生受惊了。”
来者正是孙原和华歆二人。
“不敢当。失礼。”华歆一一还礼,笑道:“歆举言不当,莫怪。”
“怎敢。”袁涣颌首,他博学多才,自然听得出华歆举的例子。曾经的泰山太守周乘,常常对人说:“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这里的黄叔度便是名士黄宪,被周乘称为“当世颜子”。袁家世习儒经,以“多士”知名,华歆说“未闻礼仪之人”,便是狠狠地打了场中所有人一巴掌。
袁涣在华歆面前当执弟子礼,华歆说这话倒也说得。何况于袁涣看来,华歆以黄叔度、周子居作比,已属高看,自然不会追究华歆的“举言不当”。至于另外两个,曹操虽然身份不高,却很是勤学,自然懂得华歆的用典,当下也不生气;袁术则涨红了脸,他知道华歆华子鱼是太学名士,乃是大儒马融的高足,虽说袁家势大,但若是他得罪了华歆,只怕父亲袁逢也不会偏袒他,反而会说华歆骂得好,自知理亏,也不敢说话了。
袁涣眼见得场中安静了下来,便把目光转到这边来,却发现李怡萱和林紫夜不知何时已向华歆走了过去,正诧异间,却听华歆道:
“这位是新任魏郡太守孙原。”
曹操、袁术同时看向那位年轻的紫衣公子,只见他微微点头,笑意盎然:
“诸位,孙原有礼了。”
“哥哥。”李怡萱一脸歉然看着孙原,幽幽道:“我应该提前和你说一下的。”
孙原笑了笑,脱下身上外袍给林紫夜披上,轻轻牵了李怡萱的手,道:“事出突然,我已经知道经过,不妨事的。”
李怡萱微微颌首,看了看林紫夜,笑道:“倒是紫夜离了你便不行了,你倒是要好好待她。”
身旁林紫夜不禁俏脸微红,声音细不可闻:“哪有,只是……”孙原抬手试了试林紫夜怀中手炉的温度,轻轻挑了下眉头,道:“有些凉了,你身体禁不得寒气。昨天又冻了一晚,怎么这么不小心。”
华歆看着两位绝色,一脸尴尬,不禁低低咳嗽了一声。孙原倒是没有在意,还在嘘寒问暖,那边三位却是醒了过来。
“雒阳北部尉曹操,见过孙太守。”
“议郎袁术,见过孙太守。”
“太学生袁涣,见过孙太守。”
孙原身材较高,脱了外袍却看着清瘦许多,若是站在曹操身边,恐怕要高出一个头来,袁术、袁涣都要矮上几分,比不了袁涣的英气,却也有说不出的感觉。
“几位免礼。”
孙原看着曹操,眼神中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曹操起身便觉得一双目光有神望来,只是甫一抬头,孙原的目光便已流转,看到袁术身上去了。
曹操微微凝目,对这位四百年来大汉最年轻的太守,有一种握之不住的感觉一闪而过,仿佛冥冥之中,两者的生命轨迹必会有交汇。
孙原注视曹操、袁术一眼,便转头看向袁涣,问道:“听闻袁公病了,袁公子请紫夜诊病?”
袁涣慌忙点头,拱手道:“正是。涣也是前日方回,据说寻常医匠诊断不出什么病情。涣也是巧合看见……”
“我已知晓。”孙原毫不犹豫打断袁涣地话,回给他一个歉然的微笑,又对曹操和袁术道:“两位,天色已晚,紫夜要为袁公诊病,耽误不得。”特地看了一眼袁术:“袁议郎,可否放行?”
袁术一双眼却并没有看着孙原,早已被李怡萱和林紫夜吸去了,猛然听得孙原问话,才堪堪收回心思,拱手道:“术失礼,就此告辞。”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孙原身后的两位绝色,伸手一挥,领着一众家仆离去了。曹操见状,也拱手告辞:“下官失礼,告辞。”
袁涣特意看了一眼曹操,心道:这曹操素有胆魄,纵然品阶差孙原一些,也不至于如此低声下气。又看了看孙原身后的二女,摇摇头:只怕这两位极难缠的都看上李怡萱和林紫夜了,将来少不得对孙原明的暗的动手了。转过念头,又开始想孙原和这二女的关系了。
“袁公子。”
孙原看着袁涣脸上神情变化,知道他心思变动,出声道:“还请带路,误了时辰,怕是子鱼先生要饿肚子了。”
袁涣这才想起来眼前几人都尚未进食,这才告一声罪,领着一众人等进了执金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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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滂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一派悠然自得模样。
然后他就见到了那个传闻中的年轻公子。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孙原,紫衣飘然,平淡如凡。
袁涣恭敬下拜:“涣见过父亲。”起了身来便道:“这位便是……”
“孙原,孙青羽。”
榻上的长者犹未睁目,便轻轻打断了儿子的话语。
孙原颇感意外,笑问:“袁公何以知是孙原?”
“卿自入室,芳如芝兰。”袁滂睁开眼来,冲袁涣招了招手,这才看向孙原,却发现他身后还跟着华歆华子鱼,却是惊奇了一会儿,直到袁涣将他扶坐起来,才淡淡笑道:“高士华子鱼竟然同至,一时辉映矣。”
华歆却没想到袁滂竟用了焦赣《易林》中的“芝兰”之典,不禁笑道:“公先兄说笑了,歆不敢当。”
袁滂摆摆手,看向袁涣,后者心领神会,将事情一五一十细细说了。袁滂更是惊讶,冲孙原道:“想不到孙太守家中竟有女眷精于医术,倒是老夫幸事。”
“也是巧合而已。”孙原答应一句,上下细细打量袁滂。虽然已近夜,室内已点了灯,却仍是看得出他脸色不错,只是眉宇之间隐约有淡淡忧色。
“看袁公气色,倒无病态。”孙原笑了笑,“不过眉宇间却有忧色,莫非朝中又出了难解的事?”
袁滂眼中闪过一丝讶色,答道:“想不到孙太守竟也有望人之术,后生可畏。”
“医者医人病,亦医人心。”
冷不防一道清冷女声从外室传来,几人循声望去,正是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却是刚刚将那袁府仆从重病的幼子诊完了脉,翩然而进。众人只觉室内昏暗光亮为之一振,平添了几分艳丽。
李怡萱牵了牵林紫夜衣袖,提醒道:“紫夜,不要无礼。”又对几人一一颌首致意,便轻轻站到孙原身后,不再轻动。
袁滂实在想不到二女如此惊艳,不禁赞叹道:“如此美人,想来是孙太守的宝眷?”
“正是。”孙原无意细说,便道:“时辰不早,便让紫夜诊一诊脉罢。”
袁涣点点头,出去外室,吩咐家仆取了跪榻来,又吩咐人去准备晚食和客房。这边华歆却道:“客房却是不必了,太常驿馆离此不远,宵禁前回去尚来得及。”袁滂一边点头,一边却不禁猜想起孙原和华歆之间的关系,便道:“居室之内,本不便宴请,如今时辰匆忙,不知各位可愿在此同进晚食?”
若是寻常,袁滂必不会如此说话,一来是有女眷在场,二来卧室居处外人不得入。只不过如今状况实在特殊,寻常医匠倒也罢了,眼前这位林紫夜姑娘却是孙原的亲眷,眼见得孙原与华歆已是到了不避内眷的地步,袁滂自己与华歆更是忘年之交,倒也不太忌讳了。他哪里知道,华歆与孙原不过相识半日,哪里算什么不避亲眷的好友,只是孙原与这两位佳人实在不拘俗礼而已。袁涣却是知晓孙原与二女亲密,听到袁滂这声建议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孙原、华歆二人竟然点了点头,大为愕然,只得听从父亲吩咐,命人在室内增添食案。
林紫夜却是不管这些,径直走到袁滂身侧跪坐下来,吩咐道:“请袁公伸手,容妾身诊脉。”
袁滂点头,又复躺下,伸出手来给她诊脉。林紫夜伸出手来,按在脉上。身边袁涣直觉得那指如春葱,肤若凝脂,隐约间闻见这美人医者的身上传来淡淡香气,一时间心猿意马,好大功夫才敛了心神,却见紫衣美人站将起来,道:“青羽说得不错,脉象颇为沉稳,并无病症。”
袁滂笑了笑:“果然妙手,老夫这病装不下去了。”此语一出,身边的袁涣不禁大觉尴尬。
不过林紫夜随后又道:“不过年纪已长,来往行动迟缓,时间一长身体总会出些症状。还需多动动,多见阳光。人体如刀,久置则锈,总归不妥。”
“好一个‘人体如刀,久置则锈’。”袁滂哈哈一笑,“姑娘比喻恰当,老夫却是第一次听说,受教了。”
袁滂声名远播,这句“受教了”却是天大的面子,寻常人早已喜出望外,奈何林紫夜实在不愿搭理这等俗事,便起身径自走到孙原身侧去了。
这边袁涣、华歆却是着实见识了“不拘俗礼”,心中想着这位孙太守一家竟都如此天马行空。
袁滂也不恼怒,看向华歆道:“听曜卿所说,子鱼是和孙太守同来的,其中当是有些缘由,可否与老夫讲讲?”
华歆笑道:“今日公子亲赴太学,征募了一批掾属,歆忝居魏郡郡丞。”
这边袁涣不禁目瞪口呆,华歆在太学之中是何等身份,乃是第一等的人物,竟然委身一六百石的郡丞,当真令人吃惊。袁滂却是浑不在意,把“公子”二字听了个真真切切,反问道:“子鱼不称‘太守’却称‘公子’,这又是何道理?”
华歆也不拘束,便把与臧洪、射援、赵俭几人商量称呼的事情说了一说,更让袁滂惊讶:“骢马御史的儿子、蜀中赵氏的子弟、臧旻将军的爱子、北方诸谢的后人【注1】……孙太守当真慧眼识人,可比古之孟尝君,这‘公子’之名,却是恰当之极了。”转头看向孙原:“不知老夫这不成器的儿子,孙公子觉得如何?”
适才华歆说话间,室内已经添了数张食案,几人都已分宾主入了席位,加上袁涣知道林紫夜体弱怕冷,特地命人添置了火盆,博山炉里加了香料,点了六座九枝朱雀青铜灯,此刻孙原正在席上,听袁滂如此问话,不禁笑道:“袁公知名朝内,令郎更是太学高士,自然是一流的人物。”
孙原居客席,下首是华歆,身后是李怡萱和林紫夜两位女眷的食案,对面便是袁涣的陪席,当下便起身冲对面行礼:“太守谬赞了。”
依照礼法,女子不得登堂共食,故而在二女与厅堂之间又隔了厚厚两层幔帐,单独加了食案与漆器食具。
袁滂手抚须髯,悠悠笑问:“老夫意欲让他出去历练,不知孙太守可愿募入府中?”——先前称“公子”自是袁滂开开玩笑,如今“太守”出口,已带了些分量。
孙原和袁涣都是一怔,不料袁滂竟然生出了如此想法,前者心思瞬息百转,看向袁涣:“这便看曜卿是否愿意了。”
袁涣看了看袁滂,又看了看孙原,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起身冲孙原行礼:“承蒙抬爱,涣敢不从命。”
“如此,先谢过孙太守了。”袁滂点头而笑,示意众人可以进食。
华歆在下首听了无形中打的机锋,也料想朝中必是生了乱子。以袁涣身份,入公卿府并非难事,而袁涣这一辈都在太学读书,可见袁滂并无让他们入仕的打算,如今突发奇想将袁涣塞进了孙原的太守府里,显然是将他推到帝都之外,乃是保护的一个法子。连袁滂这中立于朝廷的人都开始思虑家族退路,可见朝中动荡已到微妙之处了,装病自然也能理解。而孙原更非易与之辈,如今应了袁滂要求,只怕有条件交换。
果不其然,上首那紫衣公子淡淡道:“不过,原倒是有些疑问,还望袁公不吝告知。”
袁滂心领神会,反问:“老夫也有疑问,要先问问孙太守。”顿了一顿,只见他目光中别有神采,莫名其妙地问道:“不知那日除夕夜里,孙太守可曾去过皇宫复道?”
华歆、袁涣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视一眼,她两个何等冰雪聪明,已然从这句话中知晓了七七八八。
昨天孙原和赵空夜入雒阳皇宫,乃是秘密进出。但是天子先命收了佩剑,又命从复道出北宫,若是巧合未免太过神奇,可见复道上发生的事情与天子脱不了干系。李怡萱更是冰雪聪明,她倒是猜测:复道上的两位绝世高手便是天子指派。此事过了一夜必然事发,袁滂身为执金吾,定是脱不了干系,此中微妙关系,绝非寻常人所能道了。
孙原看着袁滂,袁滂也看着他,目光交错。
袁滂思虑有三,他因为复道血案一事已经告病,此刻算是把柄捏在孙原手里,故而其一便是想试探孙原是否有所保留;其二当着华歆的面,看看孙原是否已经与下属交心,也好交代袁涣日后如何面对孙原及魏郡下属;其三便是看看孙原能否看破此中症结,以此判断此子心性如何。
孙原一言不发,而目光不变,可知其心中并未将复道血案一事记挂于心。
“看来孙太守亦是身不由己。”袁滂摇摇头,冲袁涣道:“曜卿,明日收拾一下,随孙太守上任去罢。”
袁涣尚未反应过来两人对话究竟是何意思,猛见得父亲命令,只得应了。
袁滂满意笑笑,却突然盯着那一袭紫衣,一语惊人:
“孙公子,你可知道——”
“静了二十年的帝都,从你踏入清凉殿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平静了。”
孙原手中的食箸骤然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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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食一过,袁涣便送孙原等人出来,出门二十步便回转。他左思右想,实在不懂适才打得是什么机锋,便径直到了袁滂室中。
一进院中,便见袁滂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起身出来了,眼见得天色渐晚,明月已挂枝头。
袁涣走近身侧,恭恭敬敬:“父亲,人已送走了。”
袁滂不答话,只是站在门首,眺望近处檐上的兽首。
袁涣缓步走到袁滂身后,恭敬道:“父亲,今日那家奴所犯何事,竟要出逃?”
袁滂淡淡道:“什么都没做。是我派他去拦人的。”
袁涣哑然。
袁滂不仅装病,还要亲眼见见孙原,以他的消息网络,知道孙原出身药神谷并不奇怪——太常寺那些送礼的,可有他执金吾寺的一份。
袁滂远眺天际,负手而立,打断了袁涣的思绪。后者迟疑了一会儿,道:“父亲可是担心朝中出乱?”
“天子忍不住出手了,朝中怎能不乱。”
袁滂摇摇头,怅然道:“当今这位天子,怕是天资聪颖不亚于孝武皇帝,可惜天不予时,给了他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汉。”
“奈何!奈何!”
袁涣惊道:“父亲的意思是……这位太守是天子的人?”
“只怕更是天子绝杀的利器……”袁滂苦笑摇头,“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他太躁进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大厦危矣。”
“父亲的意思是?”
袁滂看着他,问道:“十九岁而为重郡太守,你可知天子是如何做到的?”
袁涣摇头。
“因为满朝没人敢接魏郡太守这个危险的位子。”袁滂又问:“曜卿,你可知道魏郡危在何处?”
“魏郡?”袁涣思量道:“魏郡是冀州第一重郡,若论危险……难道是太平道?可前些日子听闻袁家和中常侍不是一直在争夺如此肥差?”
“肥差?做做样子罢了!”
袁滂领着袁涣缓缓走回庭中,一路讲道:“真要是争夺这个位子,袁家早就铺天盖地上疏了,怎么天子一下中旨,净剩下御史、县令、议郎、中郎这些小官上书,满朝二千石没有几人真敢接这位子。”
“愚民众则必反,刁民起则必乱。”袁滂冷笑道:“张角这个人自称‘大贤良师’,迟早是要反的,不过他未免太过自负了,自古民乱谁能成事?散乱之众、乘乱而起,又怎会坚如磐石?如有聪明之辈,分而化之,则轻轻巧巧灭于无形。即使聪伟如光武皇帝,虽然乘赤眉之乱而起,亦仗门阀世家之力而定。张角一介方士,又如何能与光武皇帝相提并论?”
袁涣不解:“如此,太平道必不能成事。魏郡又危险在何处?”
“魏郡若是挡不住太平道,丢城失地,那郡守亦是死罪。”
袁滂摇摇头,同为少年,袁涣的见识远不如孙原,接口道:“自太平道兴起之日起,多少人上奏天子,言其危险,天子又何曾放在心上?便是当今太平道遍及八州,挟百万之众,天子都未放在心上——这本就是天子推波助澜,任由它做大而已。”
袁涣心神巨震,万万不曾想到袁滂竟然说出如此话来。
“朝中权力倾轧纷乱,天子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么一个企图破局的机会,他又怎么会放过?”
“这不,陛下在事发之前就诏令幽州刺史刘虞回来出任卫尉,能不与这位天子心腹通气么?”
“孙原是他的棋子,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难道特进太守便是殊荣?等到太平道反,天子还要给他军队、给他钱粮,让他平定天下,手握军功、入朝为卿,把朝中势力一扫而空方是天子想要的。到了那时仿吕后诛韩信,则天子之威再无人可挡。”
袁涣听到此处,直觉风吹周身冷入骨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如果这位孙太守不能成事呢?”
袁滂脸上终于露出喜色,点了点头:“终归看到了关窍。”笑一笑,便道:
“所以……天子的棋子,并不止这一颗。”
袁涣不再问话,他已经知道袁滂的意思了。
这中立于朝堂多年的“长者”抬首遥望明月渐升,悠然道:
“今天是初一,又是新年了。”
话音末尾,带了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
大汉,又到了一个轮回的开始了。
【注1】北方诸谢:并州北地郡谢氏为大姓,射坚先祖为谢服,诸谢之一,拜为将军,此后这一支改为射姓,射坚、射援为谢氏族人。
【注2】袁璋是袁良的次子,而《汉纪》中称袁璋为袁滂父亲,则袁滂与袁安同辈。而《三国志》中称袁滂为袁涣之父,故而前者可信度更小,所以笔者把袁滂设定为袁隗、袁逢一辈,而袁涣与曹操、袁绍一辈,这更符合《三国志》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