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感觉自己灵魂都被吓出窍了,隐隐约约懂了一点点,又隐隐约约完全懵了。
天启缓缓喝了一口茶,向远处招招手,一个精壮的内侍出现在凉亭口,没有行礼,天启却很满意。
“四弟,记住他的脸,他对朕有杀意,但他也是朕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信王抬头随意看了一眼,转瞬两眼大瞪,“伍…伍…你叫伍大牛是吧?姐姐到侯府后我见过你,宛平侯的师兄。”
天启哈哈一笑,“不,他叫方正化,内外皆方,正气化形,净军统领,御马监三营监督太监,暗卫统领。”
什么乱七八糟,信王完全没听懂皇帝在说什么。
天启看他呆滞,只能明确说道,“他恨朕,因为朕下令杀了他师妹,但他也绝对忠于朕,因为他是关大河的徒弟,师命不可违。”
信王眼珠子慢慢瞪圆,终于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有说出来,天启笑着点点头,“这就是皇帝,有时候你明知不对,也不得不做,不杀他师妹,林威就跑到朝鲜自立去了。
宛平侯对朕应该恨之入骨,但他同时也是朱明的能臣,对天下百姓有大善,朕与宛平侯不论公私,都算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君臣关系。
可惜林威这人与所有官员不一样,他对皇帝可以忍耐合作,对朱由校却没有一丝忍耐,视同血仇大敌,这就倒霉了,朕是皇帝,不能让他做无人节制的英雄,于是我们也就成了对手。”
信王抹抹额头冷汗,沙哑着道,“臣…臣弟支持皇兄。”
天启又笑了,“四弟支持朕是对的,但也得看结果,一味地支持只会落入别人的陷阱。”
天启一边说,一边朝‘方正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再次深吸一口气,“朕知晓四弟看不起朕,也知晓四弟有点恨朕,昨天朕对你也提不起一丝兴趣,但今天四弟立刻入宫,说明在你心里,咱们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任何人都无法离间我们。
虽然皇家说兄弟有点可笑,朕还是要说,朕一直想让你远离朝中破事,甚至故意有点冷落,但皇家人太少了,居心叵测之辈太多,四弟躲不了。”
信王一个哆嗦,眼里充满悲凉,“皇…皇兄龙体欠佳?”
天启又双叒叕笑了,“没有,但朕以后不会和你说话了,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四弟这一辈子都要记住朕今天的话。”
“皇兄随时可以…”
天启摇摇手打断他,“朕知道林威做事是对的,但朕无法接受他的安排,否则皇帝威严何在,林威虽然变成对手,但他不是那种阴暗的老鼠,对暗卫痛恨比朕还严重,所以目前的情况很奇怪,朕得削他的权、削他爵,还得等他杀了福王叔,以至于这段时间无法对他有任何节制。他期待朕驾崩,却又竭力阻止别人弑君,四弟懂为何会发生这种事吗?”
信王终于不装了,他此刻才明白皇帝什么都知道,不由得流下两行泪,“林威还算堂堂正正,但他对皇家缺少尊重,只想做天下人的英雄。”
“没错,就是如此,他若真是天下人的英雄,朱明还是朱明吗?就算他不想,也有无数人逼他。朕失败了,因为杀了他的师妹,已无法从情谊影响他,四弟还有机会困住他,驱使他。”
“皇兄…”
信王大惊起身,被天启一下拉倒,“别一惊一乍,其实遂平也有宛平侯的孩子,宁德还在侯府,堂堂公主做妾室,朕已经做到了极致,该死的林威就是不领情,不就是杀了个女人嘛,皇爷爷还杀了他师兄呢,关大河照样是铁杆忠臣。
四弟别慌,朕知道有些文人大员说你正直善良,皇后还说你体恤民情,关心百姓生活。
但这些都没用,一听就是别人故意给我们朱家人下套,意图干涉皇帝判断,甚至遥控傀儡皇帝。
四弟看不起朕利用阉人治国,看不起朕对母妃仇人笑脸相迎,这些都是他们故意给你灌输的认知。
朕登基后,你短暂被庄妃抚养,朕记得有一次你说自己梦到一条金龙从水井升天,把梦告诉庄妃后,把她吓坏了,可紧接着,你又从庄妃院里的水井中捞出一条大金鱼。
四弟有没有想过,朕为何会知晓此事?水井与护城河太液池都不通,金鱼是怎么凭空冒出来的?
你我母妃都被李康妃欺辱,庄妃甚至被李康妃欺辱而逝,她孤苦伶仃只有你这个养子,朕登基后却对当初控制自己的李康妃敬爱有加。
四弟有没有想过,朕为什么要这样做?
与一个女人生气无用,她也是可怜人,是父皇的妃子,她也抚养过我们,为了一个姨娘杀另一个姨娘,朕岂非是个疯子?
皇帝不能有情绪,不能有爱好,就算有,也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禁宫到处是富贵,到处是因富贵迷失的人性,皇姑说朕从来没选择错,那是因为她也是我们的亲人,无法从旁观者看。
朕不能说自己错了,只能说朕没时间了,无数人想弑君,林威挡不住,皇姑挡不住,朕也挡不住,哎,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是他们害怕,正因为害怕才弑君,一群胆小鬼。
身为皇家之人,能信的人不多,你只能信自己,四弟不知你姐姐遂平有孕,不知宁德在侯府,足以证明他们在欺骗控制你。”
天启的话很长,语速又快,好似最后一次见信王,朱由检已泪流满面,“皇…皇兄…”
天启再次摆摆手打断他,“别这样,朕若安然无恙,你没什么机会,朕若子嗣落地,你同样没机会,就做个富贵的藩王。
但京城太危险了,说不准形势突变,朕也得杀你,朕已经杀了三位皇叔,不想杀唯一的兄弟,四弟还是去藩地吧,路上慢悠悠晃荡,最好一个月后走到淮安府,借口到祖陵上香,一直等林威北归就可以,他会把你带到洛阳,若有那么一天…他也可能会把你带回来。”
信王快哭出来了,“皇兄明知危险,为何要臣弟去就藩,臣弟怎么能安心离开,留下陪皇兄,宵小之辈,妄图染指大位,该死该杀…”
“呵呵,四弟这想法可不对,蠢人才会想着做皇帝,他们都是聪明人,没有人染指大位,只会潜移默化影响皇帝、或者催眠控制皇帝。
皇爷爷训斥父皇的时候,有时候朕也在身边,四弟这想法与父皇一样,真这么想就上当了,皇帝没有朋友,皇帝也没有仇人,不能完全怀疑谁,也不能完全信任谁。
帝王之道,在乎制衡;帝王之道,在乎无情;帝王之道,在乎驾驭…就算是条蛆虫,也有他的用处。
要把人当工具,若没有忠心的人,那就创造一个忠心的人。
比如魏忠贤,没有这个叫李进忠的家伙,朕也会创造另一个赵忠贤、张忠贤,记住,忠贤可计大事。四弟要创造自己的忠贤之人,做藩王也是这个道理。”
信王不知听进去了没有,过了一会,才红着眼道,“若…若是真…臣弟会杀了他们。”
“不不不,朕是皇帝,皇帝言出法随,能杀死皇帝的只有天下大道,朕没有仇人,区区蝼蚁,不配做朕仇人。
再记住,富贵吃人,想当皇帝,想守住列祖列宗这份天下最大的富贵,就得忘掉所有情绪,做一个更冷漠、更无情的人。”
信王又沉默了,天启怜爱摸摸他的脑袋,“朕很高兴,四弟还把朕当兄长,这些话都是以防万一,还没开始呢,朕不一定败,以后别被林威影响,这家伙满脑子天下大义,下手又绝情狠辣,不贪财不恋权,不作威作福,朕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暗卫怎么会冒出这种人。
除了皇姑,谁都不要信,涉及林威,皇姑也不能全信,其实皇帝很好做,当你不想做皇帝、讨厌做皇帝、又不得不做皇帝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天启有再多的话,该交代的也差不多了,最后抱抱信王,“长兄如父,朕后悔没有照顾好你们,公主做了妾室,四弟又被别人撺掇,这是朕的错,不怪你们,好在我们永远是兄弟。收拾一下去看看你遂平姐姐,再见面也许她就是一个侯爵妾室,出宫上奏准备就藩吧,估计朝廷会扯淡几天,四弟该长大了。”
信王扑通下跪,抱着天启双腿放声大哭,“皇兄,他们是谁,他们是谁…”
天启用力挣扎出来,猛得一脚踹翻信王,脸色瞬间化为铁青,“收起你的懦弱,朕登基时也只有十六,朱明天下若需要你,当一个好皇帝就是复仇,朱明天下若不需要你,当一个好藩王同样是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