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儿啊!”见陈逸放下茶瓯,皇帝老子这才问道:“刚才你说那项缓策对于国于民均有大益处,叫着什么?具体地与朕讲讲。”
“喏。一策称为济民贷。与廷债相反,此策是朝廷贷与百姓。陛下学富五车,见闻广博,自然知道新莽朝‘五均六管’之事吧?”
“这个朕自然知道。五均者,在长安、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等城市设五均司市师。工商业主由钱府按时征税。物价高于市平,司市官照市平出售;低于市平则听民买卖。百姓因祭祀或丧葬无钱时,可向钱府借贷,不收钱息。因生产急需亦可赊贷。而六管则是由国家对盐、铁、酒、铸钱、赊贷实行国家经营;采猎于名山大泽者亦须纳税。陵儿,怎么样,朕记得还不错吧。”皇帝老子记性还是不错,如同背书一般,三言两句将王莽的“五均六管”内容说了出来,最后还自夸了一番。
“陛下博古通今,见多识广,胜臣百倍。”见皇帝老子心情好转,陈逸不失时机地拍了几句马屁,皇帝老子愈加欢喜,摆了摆手说道:
“你莫要夸赞朕了,朕的见识,朕还是知道的。朕天资平平,不过专了一个‘勤’字。你还是将你的济民贷之策讲给朕听吧。”
“喏。”陈逸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接着说道:
“陛下,王莽虽然拘泥古礼,食古不化,最终导致国亡。但是其改制措举并非一无是处。尤其是为了抑制土地兼并,增加朝廷岁入,实施国家赊贷之策,臣以为此策并不失当。若能切实执行,新朝是兴是亡还未定论。永嘉之乱以来,中原纷乱,战火连绵,百姓流离,痛不欲生。江南平稳,汉民纷纷南渡,江南得以开发。然则数百年来,豪族、旧门、佛门不断占有土地,土地愈加集中,编户之民愈少。我朝版图与三国孙吴相近,晋灭吴后,收户五十四万余,口二百五十万。宋时大明年间编户九十余万,口五百余万。百年过去,如今我朝编户不到六十,口不过二百余万。即使扣除巴蜀、江淮、荆襄三地,以及侯贼祸乱,亦不至于此。”说到此处,陈逸扫眼看了皇帝老子一眼,发现皇帝老子脸色重又凝重起来。
“从晋以来,历代虽然土断不迭,然则见效甚少。究其因所在,土断治标而不治本,不能根绝其源。臣对兼并之因曾有所考,论起缘由,豪强旧门巧取豪夺,其中又以高利贷为甚。每值饥荒,豪强旧门悬钱立券【注1】,质以田宅邸店【注2】,期讫便驱券主,夺其宅田。百姓遂为佃客、部曲或佛图户【注3】,甚者为奴婢。缘由二者,土地愈加集中。而佛观、旧门不纳租税,朝廷租税逐年增加,郡县官员别无他途,唯有将租税分摊于平民之身。平民百姓苦于重负,唯依于佛观、旧门。天长日久,土地、户民皆为佛观旧门所有……”
“二郎,今日正值元日,最是喜庆。如今危局已解,就请陛下好好休息一番吧。”陈逸说的正起兴,老头子却打断了话头,眼神中另有深意。再看皇帝老子,脸色阴晴不定。不知是因陈逸谈及他避讳的话题,还是因大陈存在的萧墙之祸而忧虑。陈逸正犹豫着是否说下去,皇帝老子却开了话:
“师利(陈顼小名),此非朝堂,就让陵儿说下去。”说罢,又转向陈逸说道:
“陵儿,你说的这些朕也知道,你就说说你的应对之策吧?”
“喏。济民贷之策乃是臣受王莽五均之启发,虽源于五均,但与五均不尽相同。济民贷主要目的是摒除高利贷之恶疾,遏制我朝土地兼并之势。济民贷首要是请朝廷编立借贷法令,规定自法令颁布之日起,凡高于朝廷规定之息率者,皆不受朝廷法令保护。百姓亦有权拒偿。若有以此抢夺百姓人物者,则严惩其罪。二是在各州县设置钱庄,每岁夏秋两收前,可到当地钱庄借贷,以助耕作,待夏收或秋收后偿还。借贷之民需以同值之田地、宅舍或者其他财产做抵押,并由钱庄之人清查其偿还能力。编户齐民可凭官府证明享受低息,否者则不能享受低息。同样兴修水利、筑路架桥,造福乡梓者;祭祀或丧葬无钱者;亦可向钱庄借贷,享受低息或者无息。若是钱庄银钱宽裕,亦可向农户以外之商贾贩卒放贷,只是息率要高于农贷。如此以来,有朝廷法令和官办钱庄压制,高利贷则失去生存之基,百姓再无需饱受高利贷之苦。同时朝廷也可从中得利丰厚,缓解朝廷用度紧张之局。”说了这些,陈逸也是口干舌燥,端起案上的茶瓯一饮而尽。瓯底的茶末沾附喉咙,呛得陈逸一阵咳嗽。待陈逸缓过气来,老头子叹了一声,这才问道:
“二郎,此策虽好,只是绝了豪族旧门之钱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到了廷议之时,恐怕公卿大臣支持者甚少,此策难以通过啊。”
“是啊!众臣皆不赞同,此策即使再好,也是镜花水月,还是中看不中用啊。”小粽子也是叹气连连。皇帝老子却是不动声色,注视着陈逸。他知道自己这个侄子一向谋而后动,绝不做无稽之谈。果然,陈逸微微一笑,再次开了口:
“殿下,父王。高利贷虽绝,若是为他等再取一途呢?”
“再取一途?”老头子和小粽子同时惊愕问道。
“是的。朝廷无钱,可是钱庄需开。世家旧门有钱,却是无了经营之道。若是许以豪强、旧门参股钱庄开设,合本分红呢?到时那些公卿大臣还会反对吗?高利贷之弊众所皆知,若是许他们参与钱庄分红,他们还是反对的话,此等有家无国之辈留他何用。”
“嗯,不错。如此一来那些世家大族反对之声或许会弱上不少。只是可惜钱庄红利又要分出去一大半了。”小粽子心有不甘说道,却是遭了皇帝老子一个怒眼。
老头子抚弄着颌下美髯,细细思索了一阵,突然问道:
“二郎,我观你这一策,虽然能够遏制高利贷迅猛之势,可是田地、编户并不会因此策而增多,此策还称不上上上之策啊。”
“父王莫非没从其中发现一些奥秘吗?”陈逸神秘地朝老头子笑了笑,问道。
见老头子仍是迷茫一片,正待解释,那厢皇帝老子却已经从中看出些端倪,插嘴说道:“师利,陵儿早已将此事思虑在内,缘由有二。其一,编户齐民可以享受低息钱贷,而非编户之民却要付出高息,才能从钱庄中赊贷。这样就促使那些编外之民重纳薄籍;其二,无论编户之民,还是非编户之民,向钱庄借贷时,均需悬以田宅等物,而且还需钱庄之人核查其还贷能力。这不仅令其家财备于钱庄,而且其家中田地、家人等皆为钱庄掌握。钱庄乃是朝廷所办,钱庄掌握之情况不就为朝廷所有了吗。”
【注1】悬钱立券:谓以物抵押的贷款,立下文书。
【注2】邸店:供客商堆货﹑交易﹑寓居的行栈的旧称。
【注3】佃客即是后世佃户;部曲则是魏晋南北朝时家兵、私兵;佛图户是指寺院管辖的身份接近奴婢的人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