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幸幸和朱珊冒着凉凉的细雨把便捷雨衣送过去。
村长穿着蓑衣,指挥着他们从单轮斗车里,抬出防洪沙袋,横叠在主干道上。
看见她们,村长收下雨衣,招呼大家过来穿雨衣。
然后回头嚷着大嗓门对高幸幸她们说着当地语言。
看她们俩茫然才换了普通话:“你们俩姑娘先回去,这都是体力活儿,你们帮不上忙。”
回去的路上,她们尽管穿了雨衣,衣服还是浸水被打湿。
高幸幸和朱珊老远就看见荣阿婆家有灯光,她们走近,莹莹披了一件外套站在门口。
明明是酷暑的季节,一下雨,这山间竟凉得可怕。
换完衣服,莹莹提了一个带花的红色暖水壶进来:“你们喝点热水。”
高幸幸和朱珊道了谢,然后捧着杯里的水,暖手。
“对了,姐姐,你手机没带,刚才电话一直在响。”
经莹莹这么一说,高幸幸才反应过来这小姑娘怎么半夜三更知道她们出门了,还在门口等她们。
原来是自己的手机铃声把人吵醒的。
“吵到你了吧?出门太急,我忘了带。”高幸幸很抱歉的接过手机。
朱珊喝了口热水,应声:“没带是对的,我的都进水了,现在完全不敢开机。”
高幸幸单手握着手机,点亮手机屏幕,漏接的电话来自同一个号码。
号码:1(123)***-1234。
归属地:m国。
高幸幸的心就如同被窗外突然的闷雷击中,手一抖,水杯就落地。
幸好,是不锈钢水杯。
幸好,水已经没那么烫了。
“m国...是m国......”高幸幸喃喃自语,带着些许激动。
她站起身,无措地原地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要回拨电话。
可是电话打不出去。
高幸幸看了看手机屏幕顶部,没信号。
她走向窗边,使劲儿甩着手机,幼稚的想把信号甩出来:“怎么没信号呢?”
莹莹捡起水杯站在旁边一脸无措。
朱珊走过去,担忧询问:“幸幸姐,你怎么了?”
高幸幸很激动的举着手机:“你看,这是m国打来的电话!是m国!”
朱珊瞧了两眼,还未开口,高幸幸就转身把床尾的背包拎到桌子上。
她翻出一件厚外套穿上:“我要回玉和!”
!!!
朱珊愣住,看她把手机充电线什么的,都胡乱一阵塞进包里。
朱珊跑上去拉住高幸幸:“幸幸姐,你干嘛?为了一个电话?”
“对!”
就是为了这个电话,她要回玉和!
“就一个莫名其妙的未接电话而已,而且我看那个号码很像虚拟号码,像诈骗!再说了,现在这情况你怎么回?”
高幸幸脑袋完全不能思考:“反正都没车,反正都是走路,我现在走,也是一样的。”
“你是忘了洪水要来吗?”
“刚才主干道不是好好的吗?”高幸幸把包背上,看着一旁的莹莹,语气是无尽的兴奋,“莹莹,把这雨靴送给姐姐好不好?”
她也不等莹莹说话,已经往屋子外面走。
朱珊把她拉住:“你疯了?”
高幸幸回头,泪水不住的往外滚,脸颊都挂不住,直接砸在外套上。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控制不住眼泪。
她无法描述现在的心情,也觉得没有人能理解她现在的心情。
朱珊被她脸上的泪水吓住,但是还是死死拉住高幸幸手臂:“幸幸姐,你冷静点儿!你自己想想,这种情况,你怎么走?”
“冷静不了!他给我打电话了!”高幸幸无助的摇头。
朱珊转头看着发愣的莹莹:“莹莹,你先回去睡,把门关好!”
“好。”
莹莹出去后,朱珊半抱着高幸幸往床边走。
把她按在床上坐着也不放手:“幸幸姐,你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能这样。”
一阵白光,又是一声闷雷。
高幸幸看向窗外,雨势又大了,屋檐的雨水已经连成线。
她的眼泪也连成线。
“幸幸姐,你别着急,等洪水过了,我们就回去,说不定明天就有信号了,你别急。”
“我等了四个月...我等了四个月......”
“四个月都等了,不差这一两天。”
高幸幸一撇嘴,转过头看着朱珊圆润的小脸,一点也不控制,“哇”一声哭出来。
她压抑得太久了...
太久了......
朱珊轻轻拍着她肩膀,安慰。喃喃自语:“怎么哭得更凶了?我这是说错话了?”
高幸幸哭了好一会儿,哭得全身都是热汗,才抽抽噎噎抬头道:“你先放开我。”
朱珊左手一直拽着她外套袖口,就怕她冲动。
朱珊:“那...那你别做傻事。”
高幸幸吸了吸鼻子,“嗯”了一声。
她冷静下来也知道刚才那样太幼稚,太无理取闹。
可是她刚才就是没有任何理智,无法思考。
朱珊放手,高幸幸把背包卸下来,僵直的背松懈下来。
她摸出手机,按亮屏幕。
细细的手腕上,深蓝色异形孔雀石手链晃了晃。
她脸颊两侧的发丝都被泪水打湿,时不时抽泣一下,又深深的吸气,想把它压下去。
“幸幸姐,这电话很重要吗?”朱珊怕冒犯,立马摆手解释,“我就是记者小毛病,爱追问,你不方便说就不说。”
其实没什么不方便说的。
或许她早该说出来。
早该倾诉。
高幸幸深深吸了口气:“我有个好喜欢,好喜欢的人在m国,所以我在想,这是不是他打来的电话。”
“啊?你男朋友啊?”
“嗯。”高幸幸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其实...这可能像你说的一样,只是一个虚拟号,是诈骗电话,因为...因为所有人都说他...死了。”
“死?”
朱珊满脸不可置信,她想起她还问过高幸幸有没有男朋友这样的话。
高幸幸当时很正常的说,有。
现在,她说她男朋友...死了?
朱珊真想扇自己巴掌,自己问出那样的问题,她当时心里该多难受呀?
凌霄这男人狗是狗了点,但是他说自己口无遮拦还真没说错。
朱珊伸手把高幸幸头发顺了顺,道歉:“对不起。”
高幸幸摇头,然后用衣袖擦掉脸颊的泪水:“是我一直不愿意面对现实!我明明知道,他那么爱我,如果他没死,他怎么可能丢下我?”
其实她都明白,但还是幼稚又卑微的祈求,祈求这世界有奇迹。
“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给我打过电话。”高幸幸尾音微微颤抖,眼睛痛苦的闭上,眼泪又滑出。
那是她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在梦里,她也从来没有接通过他的电话。
有时候是她怎么也找不到手机屏幕上的接听按钮;有时候是怎么点也不点不到接听按钮;有时候是点了接听按钮,可是电话铃声还是不断,不断的响......
醒来时,总是她一个人的黑夜。
高幸幸睁开眼睛,鼻头和眼尾都红得不行。
她吸了吸鼻子:“他当时给我打电话,可能想道歉吧,因为不能再爱我了,也可能,只是想说一句‘我爱你’。”
高幸幸已经完全哑声:“他当时给我打了两通电话,我都没接到。”
她手指死死捏住手心的手机,指尖已经泛白。
她垂着头,噎着嗓子带着颤:“他当时应该是很痛的,他当时...应该...肯定很想...很想听我的声音。”
高幸幸双手压着心口,想把破碎的心痛压下去。
她终于把心里压抑的一切说出来了。
那是积压了四个月,深深的无助和遗憾,和后悔,和不能改变。
朱珊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安慰她。
她没体会过爱人去世这种人间悲剧,她甚至结了婚也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幸幸姐,他肯定希望你快乐。”
高幸幸点头。
这一夜非常漫长。
等到太阳再次填满山间,高幸幸还窝在床上。
朱珊从村委回来,用手探她脑门,语气发愁:“比中午更烫了。”
高幸幸头疼,眼疼,喉咙也疼,不过还是笑着说:“小感冒而已,很久没感冒了,算算日子,该感冒一次了。”
朱珊转身给她倒水,然后把她扶起来:“村长找了退烧药,你先吃。”
高幸幸皱着眉吞了药,又躺下,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蓝天白云为背景,被雨水打残的白色花朵摇摇欲坠。
她薄唇动了动:“珊珊,是不是明天就可以回镇上了?”
“不行。听说今晚还有雨,那主干路完全被洪水断了。”
朱珊没有夸大其词,甚至没说出全部情况。
她刚才在村委听大家开会,听到村长说。
雨,不知何时停,雨不停,洪水便不停。
路,被洪水截断,就算洪水退了,淤泥比一个成年男人还高,清理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
信号塔,出了故障,现在完全联系不到外面。
物质,药物都缺乏。
朱珊捯饬了半天手机,还是没法开机。
她意兴阑珊拿上相机:“我出去拍点素材,你好好休息。”
“好。”
当晚,果然又下起了雨。
高幸幸一会儿热得出汗,一会儿又冷得裹紧被子。
朱珊知道她身体不适,不敢放心睡,在她的咳嗽声中坐起身:“幸幸姐,我给你倒杯水。”
朱珊下床,去拉灯,“噔噔”响了好几下灯都没亮。
停电了。
朱珊很明显的崩溃,但是听见高幸幸咳嗽的声音,又摸黑去倒水,然后把高幸幸扶起来喂点水。
“幸幸姐,你还是好烫,你感觉怎么样?”
高幸幸摇了摇头,她已经没力气说话,只是咳。
终于熬到了天亮,朱珊穿上雨衣雨靴往村委跑,告诉大家高幸幸病得很严重。
村子里大多是抵抗力弱的老人和小孩,生病的人不少。
备的药早就没了。
因为断电,领导吩咐大家统一关闭手机蓄电,半个小时开一次机看是否恢复信号。
恢复信号立马打电话求助。
高幸幸的高烧一直反复不退,烧得连饭都吃不下,嘴唇也干裂。
她大多时候都在昏睡,连咳嗽都没了。
朱珊偷偷哭了两次,晚上整夜都不敢睡。
天亮雨停,再次放晴,高幸幸醒来,喊了声:“饿。”
朱珊立马给她端来粥,可惜是凉的,她又忍不住哭了。
高幸幸很虚弱的扯了扯嘴角:“凉的,也行,我太饿了。”
她很坚强。
因为不想让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伤心。
也想看这个世界光怪陆离的未来,以后等陆则言来接她时,说给他听。
吃了几口,高幸幸又一阵反胃全数吐了出来。
吐完,更是眼黑头昏,连自主行动都没力气。
朱珊感觉到绝望,哭得不行。
突然屋内的白炽灯闪了两下,亮起来。
“来电了...来电了...幸幸姐,来电了......”
朱珊只觉得,电来了,那么救援也要来了。
可是直到下午,手机都还是没有信号。
傍晚,朱珊听到外面有吵杂的人声,她立马站到窗户边往外看。
夕阳余晖下,是一群穿着迷彩服的武警。
朱珊趴在床边摇醒高幸幸:“幸幸姐,武警来救我们了,我这就去叫人。”
高幸幸再次醒来,是穿着迷彩服的武警给她喂药。
她听见武警说,道路还在疏通,村子里现在统计的生病人数已经二十多例,他们是第一批救援,人手远远不够。
如果天亮,高幸幸高烧还不退,他们会想办法把她背下山。
朱珊带着哭腔:“我怕她坚持不住,她都烧晕了。”
这时,木门突然被大力的推开:“杨队,有一支专业的国际救援队到了。”
......
迷糊中,高幸幸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叫她。
似梦,又非梦般。
——“幸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