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文...?”魏永明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遍,对于这个金额没什么概念。
“怎么?嫌少?!”曹老六大为不忿:“虽说这年头铜钱有些毛了,可折算下来一年也能有四五两银子吧?我整年领到的俸银才不过九两而已,你还不知足?”
“知足,知足。”魏永明语气惶恐,却并不知官差们除俸银之外也会发放薪水补贴和米面布匹等生活物资,更别提办差时还常有外快进账。
“就是,他怎敢不知足?”四婶陪着笑过来帮腔:“二狗这样没用的东西,能找到肯管饭的东家就是福气了,哪有挑剔工钱的道理?”
曹老六气色稍平,语重心长的对魏永明说:“四婶这话在理。你啥手艺都没有,刚去也只能打杂跑腿,八百月钱不算少了。何况东家还包吃住呢,这种好事哪里找去?”
“是,不少了。”魏永明稍稍一怔:“包吃住?要住在那里吗?”
“反正有间屋子给伙计们打通铺。你不想住?”曹老六也是一怔:“从这里过去少说十几里路,每日折返不嫌辛苦么?”
“当然要住了,不然每天四更就得起床赶夜路。”四婶将饭菜端上桌,抡起巴掌在魏永明头上使劲一拍:“东家包住你还矫情啥?快吃饭,我去给你收拾衣裳。”
二人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四婶已将魏永明的换洗衣物打了个包袱,又拉着他的手细细叮嘱一番,既欢喜又忧心的送他俩出了门。
终于可以看看三里庄之外的地方了。魏永明戴着瓜皮帽,挎着小包袱,沿途兴冲冲的四处观望。
曹老六不敢带他走城门,特意从城北的村庄和庄稼地之间绕到东门外。虽然路程没远太多,但道路坑洼难行,纵使二人脚程不慢,也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东门一带自古热闹非凡,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是济南重要的小商品批发集散地。魏永明以前上学时也曾去逛过几次,然而眼下这里繁华程度比他印象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集市上行人接踵摩肩、货物琳琅满目,什么肥城蜜桃、乐陵小枣、曹州木瓜、高邮鸭蛋、金华火腿、湖广糟鱼、宁波淡菜、天津螃蟹、杭州醉虾、陕西葡萄、云南马金囊,还有许多未曾见过的名堂,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一路左顾右盼的来到点心铺旁,曹老六将魏永明引荐给老孙头,然后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张桑皮纸递给他:“喏,怕你这脑袋迟早惹麻烦,我帮你开了张条子。仔细收好,别弄丢了。”
魏永明接过来打开,见纸上墨迹尚未干透,书法刚劲工整,虽无标点符号但亦不难断句:
“兹有济南府西关外三里庄人氏魏二狗一名,因不慎遭猛火引燃发辫,未及浇灭致焚毁大半,残发状况不堪有碍观瞻,故许其尽数剔除,待长成后重结发辫。”
下面没有落款,只在日期上盖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红戳,看不出刻的什么字。
魏永明虽然没太把辫子当回事,拿到这东西却也颇觉宽心,冲曹老六咧嘴一笑:“谢了六哥,没想到你写字还挺好看。”
“胡扯,我哪写过几个字?这是请府衙先生代笔的,又托班头出面去刑房卡了个章。”曹老六斜了他一眼:“认得这上面的字么?”
“我...多少认得一些。”
“不赖,收起来吧。你这秃脑袋瓜若是被官差瞧见,即便不押回班房也要讹你一笔小钱,拿出这张条子便能省去许多麻烦。”
魏永明心中感激,想到自己没心没肺的剃了个光头,曹老六却不厌其烦的帮着擦屁股,忍不住动容道:“六哥,这几日叫你为我费心不少,我...我谢谢你。”
“啰嗦,难道以前替你操的心少么?”曹老六哼了一声,又不放心的嘱咐道:“你要记住,这条子是知府衙门开的,若是落在两司和绿营手里未必好使,今后在街上行走还是要尽量躲避官人。”
“我小心就是。”魏永明点头。
曹老六走了,魏永明当天下午与东家和几位伙计简单攀谈几句,晚上早早歇了。次日清晨起床盥洗完毕,吃过早点便开始了他在咸丰年间的第一份工作。
东家老孙头是个无亲无故的鳏夫,身材瘦小,头发花白,讲话带着明显的江浙口音,平时沉默寡言略显孤僻。
但他却有一手上等的糕点手艺,尤其擅长做些桂花糕、糯米糕之类的苏杭点心,在东关一带小有名气,每天都有人排着队来买。
铺子规模不算大,老孙头住在东关大街旁一条窄巷子里,卖货的摊子就支在巷口。
之前铺子里只雇了两个伙计,除了做糕点时帮忙打下手之外,还要负责招揽生意、卖货收钱、清理打杂、跑腿送货,从早到晚忙的脚后跟撞后脑勺。
魏永明初来乍到,对于制作糕点和摆摊叫卖都摸不着门道,只能先干些扫地打水之类的杂活,同时承担了每天早晨给城外几家酒楼、饭庄、茶肆和客栈定时送糕点上门的工作。
虽然只是跑跑腿而已,但所送糕点有的酥脆、有的松软,要仔细装在食盒或木桶中,为防颠簸挤压还须小心慢行。那些订货的店家又是散布各处,几趟折返下来也要费去不少功夫。
此前店里是由两个伙计抽空轮流送货,现在有了魏永明来专门负责,他们登时松快下来,不忙了便坐在摊子旁边谈天说地。
有时八卦几句城内城外广为流传的绯闻轶事,偶尔讨论一下周边府县聚众抢掠的流民土匪,大部分时间还是热衷于聊些从评书戏文中听来的故事。
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估计没听过几段像样的戏文,翻来覆去无非是关老爷过关斩将、赵子龙七进七出、武松打虎、秦琼卖马之类脍炙人口的老段子。
可他俩却总也说不烦,而且一有空就要拉着魏永明当听众。二人一唱一和、添油加醋、每每说的神采飞扬,颇有几分旧社会老艺术家的气质风范。
魏永明起初耐着性子任由他们表演发挥,后来愈发感觉索然无味,偶尔听到过于离谱之处便忍不住插嘴纠正几句。
两个伙计刚开始不以为然,试图倚仗人数优势与他争辩,后来发觉自己往往说的驴唇不对马嘴,而对方却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于是很快被其学问所折服,反倒开始缠着魏永明给他们讲故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