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木斯克的冬天在西伯利亚算不上太冷,至少也不算是最冷的那一类,在夏天最高温能到达三十度以上,即使是在一月,大部分的日子也不会有低于零下二十度,只需要裹上一件不算太破的羽绒服和围巾,离埋设在地下的供暖总管近些,便能站上好一段时间,要是能有一根路灯柱子让人靠着就更好了,只是要小心别被黏在上面。
比我大约老上一辈的大人们在马路旁盘腿在毛毯上坐着,吆喝着售卖苏联时期遗留下来的家中杂物,在他们背后的是或蜷缩或平躺在地上的酒鬼与瘾君子们,结霜的双唇像蠕动着,像是肉色树叶上蠕动的幼虫,嘟囔出没人明白的词句。雪花缓缓地落在被酒瓶和针管的破片划出的血痕上,像是大雪覆盖街道上的红砖一般地,鲜血浸透了纯白的雪花,但他们也并未因此而感到疼痛或是寒冷,只是像一只硕大无比的节肢类动物,四脚朝天地挣扎着,不存在痛觉神经的兴奋。
——以上都是我的想象,单人的拘留间里面除了床什么都没有,没有窗子,但也算不上太闷,走廊里的换气系统仍然在嗡嗡地运作着,只是那股机械声即使是隔着铁栅栏传入我的耳膜,也是那样的令人心烦。
“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斯托罗尼柯娃……”他们——那些条子——开始数人头了,每晚都要有这么一遭,以防万一哪个被拘留的倒霉蛋没被榨出油水就跑了,只是遭罪与否的区别而已。今天这个点名的声音是我所未听过的,脚步声也比那些老油条缓慢些许,许是一个刚入行不久的新人吧。呼……只希望他没沾上什么不良习气。
“卡蒂亚?”我几乎能听到在脚步声接近后,一口水从我背后的走廊一直被喷进了拘留间的地板上,希望没弄湿我的鞋子,我微微偏过头,把发丝拨到耳后,用余光透过栅栏打量在略有些刺眼的白光中的那个身影。
安东·伊万诺维奇·马尔科夫穿着一身警服,没戴帽子,黑色的短发像是他高中时那样挺立,单手捧着警局的花名册,另一只手攥着玻璃瓶的颈部——好吧,不是水,可能是格瓦斯或是什么别的不含酒精的饮料。我回过头去,礼节性地对这个昔日的损友点了点头,随后继续坐在床上,低下头,研究自己不同指甲的长度,不再理会。
“怎么进来了,卡蒂亚?”在我开始用左手的食指与拇指清理着右手无名指指甲缝中的灰尘时,也即是大约十分钟之后,他以一种有些恼人的姿态开始敲打铁栅栏,双手搭在上面,笑意几乎要从眼底里蹦出来,在地上弹跳三次,再狠狠地打在我的额头上。
我打了个哈欠,请原谅,在这样的环境下,与条子交流总是令人乏味的事,“卖呗,还能有什么。倒是您,安托卡,怎么成了官僚的爪牙了?”
“哈…‘鳄鱼’吗?还是贵些的吗啡制剂?”他的苦涩一闪而过,转而说起一种近期才流行起来的药,只要去药店买些可待因药物就能很方便地在家中制备,大约——不,还是不要用卢布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爆发一次通货膨胀呢——六到八美元,就足以一次的量了,这可比买传统的二乙酰基吗啡便宜多了,约是二十分之一吧。
“您且看清楚些,我身上可没有什么鳞片状的痕迹,不是吗?”我摇了摇头,“安托卡,亲爱的安托卡哟……请您好好地想一想,一个年轻的,二十五岁的女人,在如今的……俄罗斯街头,她最好出手的商品是什么?”他要是再答不上这个谜语,那这七八年他可真是活到不知道哪去了,也许投身于这个巨大的构装体中会影响一个人的独立思考能力?
“你女朋友,瓦拉,她不管你?”
“早就死了,她若要是还在人世,我又怎么会这样子活着。”我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再问下去,“大约四五年前,去格罗兹尼采访的时候被波及而死的,大概是被炸死的,在出版社里,没有人有闲暇去救她……应当是被炸死的吧。”
他没说什么,神情甚至连讶异都算不上,只是微笑似乎有点僵住了,也许是他对别人并没有那么地在乎,又或者是在看到我的现状时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回答。
“我自己会偶尔用些西方那边搞来的邮票——就是LSd,如果您不清楚俗称的话——或者是天使尘,至少这能很有效地排解寂寞……哦,对了,您不会身上还碰巧带着烟吧,亲爱的…安托卡警官? ”——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将左手小臂横置在腰间,手掌轻轻地靠在右侧大腿与盆骨的连接处,支撑着右侧的手肘,掌心右侧的肌肉抵着下巴,右手笼着半边的面庞,食指与中指触及眼角,偏着头。这令安东·伊万诺维奇想起高中时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在图书馆的木地板上看着瓦尔瓦拉·帕维尔耶芙娜手里捧着的《马雅可夫斯基诗集》时的神情,灯泡逸散出昏黄的光芒,扬起金属书架上沉积的灰尘,像是黑色的薄纱——丧葬时会用到的那种——它们飘落,在面孔与面孔之间的空气之间,飘落。那时候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的神情就是这样的,如同成为高压锅的室内空间里积攒出的积雨云内部的夹缝中存在的暗色的彩虹一样的笑容,嘴角微微翘起,手指之间的瞳孔凝视着雨帘的深处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笑容。
“你知道我在这儿给你烟是违法的,卡蒂亚。”安托卡白了我一眼,看不清楚是出于鄙夷还是玩味的心理,只是黑色的眼珠上翻,只剩下与走廊的灯光相同色泽的眼白,仅此而已。“你的理想死法现在是肺癌了?”
“哈,别开玩笑了,我亲爱的安托卡。这儿可没有什么烟雾报警器,办公大楼里的那些个新任——哦,或许还不是新任——的官老爷们可没钱让鄂木斯克的市容变得好些。”我干笑了一声,回敬了他一个白眼,“您可别误会了什么,我只是找您讨要一支烟而已,您瞧,自从瓦尔瓦拉小姐枉死之后,我是那样的寂寞啊。您不会以为我在这个行当只是为了快速得到钱财,追求物质的富足吧?那您可真真是大错特错了,我亲爱的安托卡——哦,不,请先把您的反驳留在心底里,等一会儿再谈论它。”
“你的废话还是那么多,曲折的说话方式也依然让人心烦。”他当然无法闭口不谈,只是出于社交礼节而压低了点声音,但这并不妨碍空旷的拘留室因此而产生回音。
“寂寞……不,还不仅只是寂寞,您且试想一下,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感官都陷入黑暗之中的场景,黑色的视网膜,黑色的耳膜,黑色的犁鼻器,黑色的味蕾,黑色的,亲爱的,黑色的,那是一种可怕的空虚,脑细胞活动的副产品。只要一思考,哪怕只是一个瞬间,都会因此而感到痛苦——我自然是不知道这种想法在您这样的官儿的大脑中是否会产生的,但出于在这么久的交情中对您的了解,我相信着您——可我难以为继了,自从瓦尔瓦拉小姐一个人跑开之后,这样的痛苦就是难以接受的了。可怜的卡蒂亚需要最为强烈的感官体验,最为强烈的神经冲动,让她从这样的痛苦中抽离片刻,审视自己的可悲模样。”
“您戴着冬帽的时候,那种被称作是‘乌山卡’的冬帽的时候,会感觉护耳阻滞了视线吗?这是与那种感觉所相似的,眼角的目光能看到的只有深色的布料,像是一个移动的牢笼,或是从背后接近的,被他人的手所抓着的,被乙醚或是氯仿所浸透的医用纱布。它们不透明,亲爱的,我只能向着前面的路看去,什么旁余的杂务都无法处理,我的眼睛几乎是被浸泡在了福尔马林里!”
“哦,对了,对了,您买过随身听么?那种便携的小铁盒子,只要插上耳机,装在衣服的口袋里就可以随时随地地播放乐曲的小机械。我曾经买过一个,事实上,它现在就在外头的杂物收容柜内呢。那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些近十几年的许多歌曲,费了我好大的功夫才积攒起来的,譬如说维克多·崔领头的Kino或者是十几年前红极一时的地球人,偏实验些的piknik也是有的——不过倒是没有柳拜,我并不是很喜欢他们的歌词。听着那些歌的时候,尤其是在有激烈的鼓点的时候,不,不能说是激烈的鼓点,并不是军乐那种锣鼓喧天的感觉。恰恰相反,主旋律低沉而缓慢的音乐,反而能更加具有那种特质,足以让您在长久的幽闭恐惧症中喘过气来,把肺中的空气以嘶哑的惨叫声喷射出去。在那样的重音,那样的鼓点中,不止一次地爆发过冲进车流的冲动。让我举个例子……只需要一个……哈!伊戈尔·列托夫的《一切如计划那样进行》,最初的那个版本,未曾经过街头艺人更改过的版本。那样的音乐像是叙事诗或者是落幕曲,搭配上刺耳的刹车声,血肉模糊的舞台布景,是很好的结局,因为我是在那样大声的音乐之中麻木地死去的——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强烈的感官体验’!”
“我不仅不明白,同时,我认为你在出去之后应该找个戒毒中心待待,并且寻求一些正向的心理疏导。你再这样下去就没几天好活了,卡蒂亚,真准备让你的朋友们出席你的葬礼?”
没能讨要到烟的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也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只是叹着气摇了摇头,嘴上不停地说着,右手伸进已经有些发黄的枕芯里,掏出一块包装尚且完好的口香糖。微微颔首,抛去一个“要吗?”的眼神,被否定而有些嫌恶的目光瞪视之后才把包装打开,抛入口中。她的骨骼与肌腱并不因为咬合肌与声带在不断地运动便停歇了,她从床上站起来,做了做拉伸——接下来的行为只会让旁观者认为她是戒断反应或是癫痫发作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拘留间不算很大,但是对于一位演员而言,也大体上足够了,安东·伊万诺维奇几乎差点就要呼叫警局的医护人员过来了——被拘留者因为毒瘾发作而死会给那些该死的社会评论家骚动的契机的。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抬手跳起,随后再三次抬手跳起,微微弓步做赞美状,重复三次抬手跳起,微微弓步做赞美状,跳起跳起跳起跳起跳起休憩跳起跳起跳起跳起跳起赞美内八字的颤抖。
安东·伊万诺维奇在那之后便停止了想要通知医护人员的意图,他有些熟悉这些动作,只是实在想不起来,直到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一面说着冬帽和护耳,一面进行下一步动作——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第二部分(也就是最后一部分)的最后一段,大约四到五分钟的独舞。房间墙壁的霉菌与苔藓开始生长,成为蕨类植物成为灌木丛成为蒲公英——这里的光不足够;苍蝇和蚊子开始进化,成为埋葬甲成为鳗鲡成为清道夫成为秃鹫成为鬣狗成为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这里的人太多了,关着的人,坐着的人,活着的人,太多了,营养丰富而充沛。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嘴里的口香糖毒蛇一般地钻出来,白色的(也许带一点微微的淡黄),融入外头走廊的灯光,或者是更加外头的雪地与雪花,或者是更外头的,更外头的,纯白色的背景和幕布。
在《春之祭》的最后,女孩因为疯狂而无歇的舞蹈而死去了,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躺在冰冷的石质地板上,四肢微微抽动着,重复了一遍她含糊不清的话语——像是对于现状的强调一样。
“强烈的,感官体验。”
“我可听不到《春之祭》,那可全是在你的耳蜗里奏响的,卡蒂亚。”安托卡无赖一样地给自己点了根烟,“你这么癫下去可没人有心情跟你聊天。”
“那我们大可以换些别的聊,安托卡。”我躺在地上,肌肉因为短时间内过度地用力而有些松弛,安托卡做错了一个判断——我确实被戒断反应找上门来了,只是没有那么强烈罢了,意识姑且仍然算得上是清醒的,“理论上而言,我明天就能出去……现在是不是已经两千年了?”
“哦?你在世纪末进的号子?那可真是恭喜你,你可以在你的记事本上再打一个勾,在左边写上‘在拘留所里迈入二十一世纪’以庆祝你从1999年的末日里活下来的事实。”
“听起来在跨世纪的时候,外面并没有那样地舒心?”
“像是那些个专家预测的一样,千年虫又来了,不过这次还算是有所准备,除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地铁列车停运了10分钟,以及像是这样的大城市受到了一些轻微的影响之外,并没有再重演一次99年9月的那场事故。”
“听上去那些坐在管理者位置上的白痴们还没有那么尸位素餐,这是幸运的……哦,对了,亲爱的安托卡警官,您还没有回答我呢,您怎么就成了维护稳定的狗腿子呢?”
“大家渴望稳定,卡蒂亚。在疲于奔命了那么多年之后,没人有那个改造社会回报社会的劲头了,像是你我这样的年轻人甚至更加盼望着之前那个臃肿的社会倒塌,迎接能有百十种面包在橱窗里的世界。”
“然后买不起哪怕一个。”
“是的,买不起……啧。”
“亲爱的安托卡,您可好好地瞧瞧您的那些同事吧,要是他们真的能为了国民们对稳定的渴望而行动的话,这儿的墙壁以及地板也不会那样地发黄,而却又不带有什么令人作呕的臭味了。”
“鄂木斯克不需要更多的谜语和暗喻了,光是应付从上面来的那些通知就让人累得够呛……”
“那我便直白点地跟您说。”关于东北亚自古以来就一脉相承的臃肿官僚政体的牢骚在客人那儿已经听够了,没必要让安托卡继续下去,“他们对于自己已经步入中老年的妻子感到没那么满意,而手里又恰好握着些那么些许的权力,手铐,电棍,诸如此类。那么在长久以来的对于权力的滥用之中,他们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生理问题——尤其是,腺体发炎之类的。您听明白了吗?”
“这可不算是‘直白’,卡蒂亚。”
“按时间来讲,条子们也应该集合点名了……您是这几天在这里待到最晚的一个,但您现在也该走了。”
“太生硬了,药物滥用还是对你的脑子造成了一些影响啊……怎么样,出去之后方便我上门拜访吗?”
“七千卢布,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子上一万卢布。……如果您只是要来喝点茶水或是咖啡的话就来吧,白天的时间我大多都没有什么事情,也都醒着,您只要去拜访瓦尔瓦拉小姐的故居——还是在那个地址,没有搬迁过——便好了。”
在看守所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睡得并不算十分安稳——事实上,每一个我仍然活着的晚上都不算那样安稳,不光是因为硬板床或是质量低劣的枕头,只是因为环境太冷了。不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寒冷——虽然拘留所内的供暖情况很差,但至少如果有人冻死了,他们是要担责的。就像是我之前跟安托卡提到的一样——天呐我甚至不确定我到底只是在大脑里顺着想法描出来的路线走了一遍还是真的将它说出来了——西伯利亚的冻土很冷,这么多年以来都是那样的冷,即使是有短暂的回暖也依然是那么的冷,现在就更是了,核弹在短时间内能放出极大的热量,但是我们将要迎来核冬天了。再也没有什么核聚变了,我自己的太阳也熄灭了。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背景音乐通常是柳拜乐队的《俄罗斯人》。(我真的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我不得不承认,这首歌给人的感觉十分的……恰当)天空是橘红色的,像是红菜汤,只是把甜菜根换成了番茄膏——从前的高中食堂就喜欢做这种的,番茄膏要更加便宜些——然后是落入红菜汤的墙皮,黑色的墙皮,因为太多的笔迹而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引擎声和钢筋水泥移动的声音杂交生长,碳元素不完全燃烧释放的烟雾成为了天空的墙皮,它们因为失水而皲裂开来,大陆性气候的格罗兹尼从来便不怎么下雨,这也是情有可原的。猪油在各处被焚烧,残垣断壁之间甚至是残垣断壁自己也都是由热量所组成。红色的粒子与白色的粒子相撞,白色的粒子与黑色的粒子相撞,黑色的粒子与红色的粒子相撞,红色的粒子与白色的粒子成为粉红色的粒子,粉红色的粒子与绿色的粒子相撞,相撞,相撞。对了,万花筒,就像是万花筒那样的,破碎的玻璃,破碎的镜子,破碎的地图,即使是最小最小的粒子看起来也是残缺不全的。
瓦拉……我亲爱的瓦尔瓦拉小姐,自发电的可控核聚变个体,在消化道中熄灭了,大楼的消化道,现代工业所分娩的伟大产品,它的身体蠕动着,滴下无机质的血。老鹰衔着硝化物构成的橡树撞歪了它的脊椎,它瘫倒在地,胃部因为纷飞的铁片而被划破,从那之中流出的黄绿色黏液里没有什么食物的残留,只有几只长条形的,有四肢的蠕虫的尸体。它富含铁质的长发垂落下来,那是多么长而粗壮的头发,只需要一根就能将一个人的手腕洞穿。被黑色绝缘橡胶包被的体神经环绕着运动鞋构成了一个神经节,向下牵扯,就好像是重力九十度翻转了一般。楼宇为了它的结局而垂泪,灰黑色的泪珠几乎成为固体,分散在破洞的上空。
瓦尔瓦拉·帕维尔耶芙娜竭力地呼吸着,红色的眼泪从她的耳廓与舌尖溢出,她的眉头轻蹙,嘴角颤抖着,扯出一个苦笑的模样。喉头发紧,声带无助地开合着,牙关却紧得出奇,只能从牙缝中渗出混着鲜血的浓痰,甚至连呕吐物也没有多少,从鼻腔里涌出来的只有些微的,释放着刺激性气体,让眼眶再再模糊一层的酸水。她的脚跟由于痉挛而奋力向后顶去,却因为被电缆所拉扯而几乎严重勒伤。鼻孔只有一点点的空隙足以进气出气,像是即将被水淹没的山洞之中,水面与洞穴顶部之间的最后一点空隙,最为渺小的新鲜的空气以及生存的希望,又或者是最难以承受的,已经被预见的死亡的绝望。每一次呼吸都带起被钢筋所贯穿的手臂的移动,如果被扎穿的是手掌就好了,因为后仰而几乎被倒塌的水泥埋葬的头部之中,那块灰扑扑的神经中枢这样想着,倘若是掌心被扎穿的话,按照卡蒂亚的说法,现在这样的呼吸方式会很容易让手掌被撕裂,这样我就能坐起来了,就能解开电缆,离开这里了,我就还能见到卡蒂亚了……她应该不会因为我的手受伤了就讨厌我的吧?
卡蒂亚现在一定还在鄂木斯克的我们的房子里休息吧?说不定在写她的医学论文吧?在十点之后甚至于中午才会从回笼觉里醒来,也根本不洗漱或者吃早餐,顶着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就蠕动到书桌旁,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作,连掉在键盘上的碎发都懒于清理,侧着头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敲着键盘。阳光会拂过她米黄色的长发,帮她将发尾撩到肩后,替我注视着她宁静工作着的侧颜,再跳跃到屏幕上,读出她刚刚才打出几分钟的“铃兰毒苷”,从那上面摘下一朵洁白的钟形花朵,种在她的眼镜上。她会因此而抱怨着是谁不拉上窗帘,起先是喊我的名字,然后才会想起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碎碎念着把自己昨晚为了欣赏夜景而拉开的,原先遮盖着落地窗的窗帘再度拉上,让房间重新回到较为昏暗的亮度之中,然后像是一只回到舒适区的小猫——用她自己的比喻的话,应该会是在长夏里缩回洞中的蛇吧——那样打一个哈欠,随后再继续她该做的工作,并算着我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去鄂木斯克吧。
在我出外勤之前,临出门的时候,还是上午的七点呢,那时候她还在睡觉呢……这家伙真是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就是贪图晚上的环境更加悠闲安静才把自己的生物钟弄成这个样子的,也不看看家里的垃圾桶里都丢了多少便利店买的廉价咖啡的罐子了。白天从来都不会早早地起床,晚上却不到凌晨一两点钟坚决不睡,这算是个什么事嘛……感觉还是不够啊,能在一起度过的时间,有限的那么多时间,就只有这么多了吗……?
真是太不甘心了啊。
如果我能回去的话,如果眼前的这片战争迷雾——听起来像是卡蒂亚会喜欢的双关——不存在的话,也许她会让我坐在躺椅上,缓慢地,缓慢地用她白皙到几乎能清楚看到青色的血管的手帮我调低座椅的后背,解开我手上,脚踝和脚底的绷带,要是她能在那时候为了我掉几滴眼泪就好了,可惜那并不是属于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的风格。她将阴沉着脸(这与她乱糟糟的头发以及阴暗的房间灯光搭配起来简直像是日本恐怖片里的怪物)质问着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地让自己受伤。她会说:“我想,瓦尔瓦拉小姐,我以为我明明是叮嘱过您要小心些的,尤其是要小心那些路上冷不防就可能出现的地雷或是生锈的锐器的。”我会嬉皮笑脸地吐着舌头,看上去对于自己的伤势不甚在意地回答她:“这不是还有你在这儿帮我治嘛,反正最新一手的资料也已经发给编辑部的总部的,大概明天或是后天就能发出来了吧,要是你看到的话,可要好好地夸夸我撰的稿!我可是搭上了半条命才换来的呢!”她会对我翻一个白眼,敷衍似的回应着“是是是”,随后再强调:“亲爱的瓦尔瓦拉小姐,我所能做的只有在您被送回来之后做一些善后处理而已,真正的急救措施并不是由我实施的。而且,您搭上的并非是半条命,根据我所得知的信息,您可是差点就要完全把你的余生都留在格罗兹尼了。”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卡蒂亚。
“……破伤风的致病原理如下:破伤风杆菌通过开放性损伤的粘膜进入人体,随后分泌破伤风毒痉挛毒素与溶血毒素。前者在被运动终板吸收后,将沿神经纤维间隙传递至脊髓前角神经细胞,上达脑干。或者,被淋巴所吸收,通过循环系统到达中枢神经。这类毒素能与神经组织中的神经节工苷脂结合,封闭脊髓抑制性突触末端,阻止释放抑制冲动的传递介质甘氨酸和γ氨基丁酸,进而破坏神经元之间的正常抑制性冲动的传递,导致超反射反应和横纹肌痉挛——其典型的临床反应是患者难以控制咀嚼肌,呈现典型的幻灯片所示的苦笑形面孔。在这之后,患者的身体通常将因肌痉挛与强直性抽搐导致呈现出角弓反张的姿态……”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的病理学老师拿着教鞭指着幻灯片上的典型临床表现的图样,偷偷溜进医学系教室的瓦尔瓦拉·帕维尔耶芙娜正在她的爱人身旁吃吃地笑着,凝视着她的只是在安静地听着课的侧颜。
也许这就是瓦尔瓦拉小姐在处于那样的境地下时,望着对她而言只剩下灰黑色的天空,所闪回的最后的画面。像是一个受难者,又像是一个安眠的普通人。她曾经拥有的阳光般和煦的笑容被埋在了混凝土的下方,针对那副面庞的,会由红马的蹄铁上的锈钉磨成的手术刀完成的医疗美容手术迅速地进行着。无论是柔和的眉眼还是自然的酒窝,统统被迫或是不被迫地被重组为了一副苦笑的模样。她的胸脯起伏的频率十分缓慢,每一次呼吸都带起手臂的颤抖,角弓反张使得她胸脯前凸,双臂后仰,肺叶开合的难度更加具象地体现在身体的振幅上,如同双翼被幼稚的孩童钉在地上的麻雀。手腕上流出的殷红的血液形成着毫米级别的喷泉,在苍白的肢体远端肆意挥毫,将皮肉染成类似于熟透的水蜜桃红色与白色的部分渐变的那一条线的模样,像是大雪将化未化时,已经被红砖的色泽所渗透。
大楼外奔走的兵士们仍然在呼号着,就像歌中所唱的那个样子,“老人家怯懦地抱怨,白军杀红军,红军杀白军。和平遥遥无期,望着窗外的世界,俄罗斯人屠杀俄罗斯人。”他们把子弹装入弹匣,把爆破物塞入轻型自动迫击炮,把榴弹塞进发射器,将黑黢黢的圆孔对准自己的同胞。包围他们的有他们曾经在苏联服役时期的战友,甚至有他们的熟人,从他们眼前逃离的也有他们曾经在苏联服役时期的战友,甚至也有他们的熟人。他们与他们所击毙的人与击毙他们的人也许跨越三支直系亲属便有机会在家族聚会上碰杯,探讨着格瓦斯或者伏特加。他们全部的心神都聚集在他们背后所代表的那个虚拟而巨大的实体中,宣传单制作的白鸽在他们的上空呼啸而过。他们是那样地专注于他们自己的事务,以至于完全没能注意到身边的一切事情。他们会思考着他们的战斗应该如何进行,会思考着自己或是战友的伤势是否足以致死,会思考着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身处于这样的战场之中,会思考着战争究竟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他们所正在思考着的,全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眼前最为紧迫,最值得思考,完全是属于他们的问题,我该如何去怪罪他们去思考这些,而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呢?
可是我那并不算太让人感到炎热的太阳,我亲爱的瓦尔瓦拉小姐就那样地死去了,起先他们告诉我——不,甚至不是我,起先他们告诉报社的总部,瓦尔瓦拉·帕维尔耶芙娜的名字在失踪者的名单里,编辑部里与瓦尔瓦拉小姐亲密的,而又认识我的朋友才向我转述了这个消息。我看到那座我记得有着她所在的报社的分站的大楼垮塌的新闻后,便已经觉得结果并不会太妙。天哪,我的瓦尔瓦拉小姐,我亲爱的瓦尔瓦拉小姐就是那样安静地在钢筋混凝土的坟墓中披戴上了硝烟所制成的丧服面纱。
等到安东·伊万诺维奇,也就是安托卡,应邀敲响我和瓦尔瓦拉小姐的家门时,所看到的场面是慌慌张张地从躺椅上弹起,猛地吸尽面前的白色烟雾,又一步一趔趄地以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只是勉强扒住桌面而用指尖碰到了苦艾酒瓶的体态想把为传统的水滴法(那是一种专门为苦艾酒而使用的方法,大体上可以简单解释为用专门设计的带漏洞的平板小铁匙,被称为苦艾酒匙或者漏勺,盛着方糖,横放在苦艾酒上,再用冰水浇灌方糖——也有用火点燃的,但那样太过粗劣——让少许的糖水融入酒液中,水溶性较差的植物性成分便会像云雾一样,形成乳白色的悬浊)而准备的酒杯,铁匙与贴着邮票的方糖统统藏匿的我。
我们的房子并不算太大,苏联时代留下来的高层低价公寓而已。客厅被我们改造成了类似于书房一般的模样,事实上,我们平时也管它叫书房。向阳的落地窗采光良好,靠墙的书架上插着参差不齐的,医学,传媒学,哲学,或者其他的什么学科的书籍,书籍与书籍之间较大的间隙里被塞进了瓦尔瓦拉小姐硬是要放上来的相框,大约十几二十个,最多也不超过三十。有我们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稍北一点的托木斯克木偶剧院还有更远些的萨哈林岛上留下的照片,也有为数不多的,高中时代留下来的,经过了几年仍旧像是昨天才拍摄得那样新鲜的合照。在书架的簇拥之中,是我的书桌——事实上是我们俩一起的书桌,只是瓦尔瓦拉小姐她并不习惯于在家里做那些文书工作——以及离地很近的单人床。她一直都对我反人类的生物钟以及在凌晨结束写作后为了不打扰她而随便地爬上单人床便睡下的习惯十分不满。几乎是起夜时每每看见一次,就要把我摇醒,不由分说地拖到有大床的卧室里。在瓦尔瓦拉小姐去了格罗兹尼之后,我再也没打开过卧室的门,也没有动过里面的东西,里面的墙上也挂着一些照片,还有我和她喜欢的一些乐队的海报,别的杂物并不算多,毕竟光是能塞得下一张那么大的床,就已经几乎要把所有的空位占据了。另外的房间是厨房和卫浴室,在她喜欢的烈酒都尘封之后,它们被塞到了橱柜的最深处,外面的空位放着廉价的格瓦斯和我托客人里在酒厂工作的熟人制作的,含有侧柏酮的苦艾酒。我的一些用于让我脱离这个世界片刻的药物也都放在那里,还有老式的滚筒式洗衣机,放在水槽的旁边。
哦,对了,差点忘记了,瓦尔瓦拉小姐还在我生日的时候……忘记是在她走之前一年还是两年前的那个生日了……花了大价钱买下来了一台留声机,此刻它正在悠悠地转着,里面所放的歌曲颇为传统地刻在x光片所割成的碟子上。有些过于吵闹的朋克音乐明显让进来的安托卡的耳朵有些不舒服,他环顾四周片刻,自己办了个椅子到门口附近的位子,坐下了。
“‘极致的感官体验’对我来说是够吵的,你邻居不会投诉你吗?”
“书架背后的墙上应瓦尔瓦拉小姐的要求做过隔音处理的。”我揉着后腰站起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面后调低了留声机的音量,“她也十分喜欢这个落地窗的设计……哦,您请小心些,我刚吸过点天使尘,如果您没准备的话,我去帮您拿个口罩。您喝点什么?”
安托卡摇了摇头,从包里掏出一个医用口罩戴上,眯着眼盯着桌上还没清理干净的杂物——显然,它们的存在是不那么符合规定的,但谁在乎呢——沉默了片刻,看了看门的方向,我想他大抵是在忖度着这儿的食品的安全性,并担心刚刚碰到的门把手上也有些什么成瘾性的药物残留吧。
“不用了,我自备酒水,你继续喝你的就好……这儿好像没太大变化?”
“不太想要装修,也没有那个多余的支出了,就这么留着我也看着舒服,能让瓦尔瓦拉小姐的痕迹留得久一些。哦,您可别误会了,我平常可不是在这儿工作的,不远的地方还有另外的廉租公寓,那边才是工作间。”
“你赚得应该也不算少吧,怎么的?不工作的时候还准备花钱找几个同行来,照顾一下他们的生意?”安托卡挑了挑眉毛,明显还算是个刚入行的新人,以及已经染上了用讯问的方式问问题的坏毛病,就像是在说“请把你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告诉我,谢谢!”一样。
“您难道没有想到,鄂木斯克本地的警局治理不力,导致黑帮横行,我得上交保护费这么一回事?当然了,要是你们的治理要是更加有效点的话,我,或者再加上我的同行们,再加上那些黑帮,估计也不至于得靠这些个活计谋生,瞧瞧郊区那些荒废的工厂吧,您背后的那群人恐怕从来没想过该怎么办吧?”
“我并不完全认为完全复刻工业建设的过程就能让经济好起来,卡蒂亚。何况那样会排放出很多污染,这还要花更多的钱投进去治理。”
“呼……不,算了,您若是想的话,我们还是从另一个角度来探讨这个话题吧,像是几年之前我们就干过的那样,抛开个人所处的社会地位,只是随意地探讨一下——您现在若是碰巧还开着您的执法记录仪,我建议您将它关了。”
“没开着的,即使是要开,也当然不能告诉你,这可是从史塔西的同行那儿继承过来的优良品德。”
“史塔西……正巧您提到了,那就从这里开始吧。德语里有一个词儿,叫‘Ewiggestrigen’。我是从一位曾经在ddR生活过的德裔客人口中听说的,是维也纳德语。字面意思上是‘永恒的昨天’的意思,大体上是在指代那些囿于过去,与现实脱节的个体们。并不是指物理意义上的脱节,而是一种好似不归属于这里的局外人感,您能明白吗?”
“按照你平日里的习惯,这里……”
“是的,还请您先听我说完,亲爱的安托卡。总是会有那么一批人,怪人,会去怀念已经过去的时代。他们会有不同的目的,不同的出发点,但是无一例外地,都在可悲地为死者招魂。但是亲爱的安托卡,我感到迷茫。你我固然是知道几年前的那个社会是有多么地腐败与颓唐的,可是改换门庭之后,又如何了呢?无非是那些个当权者们的头衔和牌匾需要换一换,我们喊的口号和橱窗里的东西需要换一换,可无论如何地去更换,卢布的购买力也仍然只有那么多。那么,亲爱的安托卡,请您告诉我……要怎样才行?要怎么样,我们,甚至是我们的罗斯母亲或者西伯利亚大地,才能脱离这个整个中央围绕着一个人建立的臃肿体制?您且想想,安托卡,在解体之后的八九年便已经有了像我这样的——说实话,我大概并不算,但为了举出一个例子来,那么便是算上也是没有关系的——怀念之前的,再几十年前的工业时代的人,那么再过八九年,再过去十几年,二十年,会不会有人就开始唱‘我期待开着米格25回到苏联’了呢?您想想,世纪初的时候,也是有那样多的保皇党,期待着回转时光的轮盘,像是那些电视节目上说的,‘再来一次!’。可是这是没有用的,旧路子始终会是旧路子,可是新路子也不能起到什么正面效果。有些人会说,‘一个时代真正远去的象征是它们被浪漫化的时候’,我们会变成一个,一个,一个符号,只是作为戏剧的布景而存在,没有人会真正地经历我们所经历的事情,甚至可能没有人对此有任何的兴趣。就算是最好的,最好的情况,也只是会有人为我们招魂,但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他们也只能全靠着残留的资料和自己大脑的全部想象力,去创造一个他们心中想象的,虚假的魂灵。我们始终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无论是做出怎么样的选择,也终究只是会像扑向玉米田的麻雀一样,被捕鸟网黏住,一旁是同样的,碰巧被黏住的独角仙。它曾经是我们麻雀的食物,可现在我们又在同一张网上了,这是……这可真是……”
“你说得对。”安托卡的言论正常而反常,正常于他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我,反常之处在于他居然少有地对我进行了赞同。
“我来干这行也就是因为家里正好有人有关系能把我安插进来,正好又没什么可干的工作,就这么进来的。卡蒂亚,你肯定是明白的。大学里所有人都只是各自理会自己的事情,所有事情,学习,音乐,书籍,甚至是少有的电子游戏,他们都在随着世界的腐烂日渐无聊。偶尔会有像是蛇一样的思考从果树上垂下来——我们都在做些什么?只是发呆,发呆,在麻木之中发呆,想你这样用肉欲填补精神的空缺,哈,简直像是把文件塞进碎纸机里一样。最后发现我们什么也没能干成,也什么都没能改变。就是……感觉一切都已经,没有关系了。今天死去和明天死去都没有什么区别。”安托卡拿出随身的银白色酒壶——它的外壳有些生锈,大致也是铁质的便宜货——往嘴里灌了一口液体,只是闻味道的话,我猜测那是伏特加。
“好累。”他向下坐了一些,臀部挂靠在木椅的最前端,后背以一个让人看起来难受的角度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很是疲劳。“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是穷尽了一切的可能性,思考过了最糟糕最糟糕的情况,也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所谓了,再糟糕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即使是目前的情况如果变得更好了些或者要是更加差了一些,恐怕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忧郁也是这样,开心也是这样,区别不大了。”
“那你呢,准备怎么办,就这么过着?”我站起身来,身形高大,几乎要撞破天花板,不,不是几乎,我能撞破它,只是我不想而已,并非是因为天花板的重量过重或是因为引力过大,而只是因为我不想,只是因为我不想。
安托卡拿出了一个眼睛,机械做的眼睛,需要填充胶卷的,不对,进化了,变为了电池,是电池供电的眼睛,像是我们一样的电池,他说话,可是我听不清我听不清楚……他似乎是在问些问题?
“就这么过着吧,要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再死也来得及。倒是你,后劲又上来了?”
不,不是溜大了,不是溜大了,也可能是,但应该并不是,只是空气太闷了,即使是有窗户也很闷,使得患上了幽闭恐惧症的人无法生存。我得走了,我需要走了,时候到了,是世纪末的一点点网络延迟,因为有千年虫的存在,所以延迟了。
“我……先走了,您在这儿……您在这儿待着吧,送您了,电脑里有写好的文件。我得先走了,我还有急事,失陪了,失陪了,安托卡。”
“好吧。”他挥了挥手,喝了一口火焰,看起来像是风车的手臂在绕着他的头转动,“祝你一路顺风。”
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斯托罗尼柯娃女士在一月七日的下午三点许因为药物过量而撞碎家中的落地窗,坠楼身亡。
卡蒂亚身上什么也没有带,每走一步就几乎要因为脚掌内翻而绊倒,敲了敲玻璃窗,像是在敲门。午后有些灼热的日光融化了玻璃,折射出彩色的花朵,万花筒一样地旋转着,一滴汗珠从她的眼角溢出,还没来得及向下流便被眼皮上生长的纤毛所捕捉,高浓度的盐分透过她的瞳孔,流入她的晶状体,流入她的视网膜,滚烫的刺痛感,让人想起岩浆。在双眼朦胧的视线之中,年轻的瓦尔瓦拉·帕维尔耶芙娜正穿着高中时候的校服,向她伸出双手,微笑着,阳光卷起她乌黑的发丝,温暖的冬风吹来的是刚刚出国的,红菜汤的味道。
“我可能……有些喜欢卡蒂亚。”数年前的一个秋日傍晚,瓦拉避开了卡蒂亚,约着安托卡在饭堂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盛了慢慢一勺红菜汤,准备送到嘴里,却因为那股浓郁的番茄味而吐了吐舌头,故作轻松地放下勺子,深深地吸入一大口空气,再缓缓呼出之后,她才终于下定决心,将真正的话题说出来。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安托卡叉了一小块烤土豆送进嘴里,“那你去啊。”
“我就是不敢啊!!!”会不会有些大声?瓦拉在喊完这句话之后有些后怕地打量着周围,生怕卡蒂亚突然地就从某处钻出。
“那你准备怎么办,写信?还是放一放?”
“我在考虑要不要说,我可能……”瓦拉盯着碗中的红菜汤,沉默了片刻,“我可能等到明天。”
“那你就不再多等几天,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们国内可对于这档子事情不大友好。”
“明天已经很久了!我现在就想……不对,呼……”瓦拉刚准备把红菜汤咽下去,却又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而差点呛到,连连咳了几声才喘过气来。“我是说……嗯,明天,就是明天了,她应当不会被吓到的,应当是这样。”
第二天的早晨,在早操刚刚结束,卡蒂亚陪着瓦拉到饭堂,刚准备离开的时候——她从来都不怎么吃早餐——却被瓦拉叫住了。
“你别走。”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几乎是有些颤抖,可是就算只是这样的音量,也消耗了瓦拉莫大的勇气,“你…等一下。”
卡蒂亚回头看了看,回报她以一个疑惑的眼神,往回走了几步,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
“你……呼,你等一下。你别走,等等,等一下。”瓦拉转过身去,视线与卡蒂亚的视线相接,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下,阳光从她背后撒入,她乌黑的发丝被朝阳染成璀璨的金色,她的下唇轻轻抿起,细看还有些颤抖。面面相觑数秒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向前扑去,趁着此时的饭堂空无一人——至少没有学生——抱住了卡蒂亚。
“你……得绝症了吗?”卡蒂亚此刻也同样是一脸慌张,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无法理解正在发生于她身上的现实。
“你说是就是吧。”瓦拉在她的肩头嗫嚅着,“是要你做一辈子陪床护士才能好的绝症。”
卡蒂亚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有一片火红的叶子,从远处的枝头落下,被风吹落,不,不是被风吹落,而是在风中游动。
——在风中溺亡。急速上升的空气涌入她的鼻腔与嘴中,她用着全身上下的力气,让自己的牙关闭合。像是一枚倒转的火箭,笔直着向着她目的地的星星飞去。下面的人群惊叫着散开,没有车子,也没有焚烧垃圾的煤油桶——真好,落点是完美的。
覆盖她的寒霜正逐渐融化,并非是由于空气与人体摩擦所带来的热量,而是一种期望,热切的渴望与执着。她并不认为她正在下坠,又或者是上升,她只是在敲门,缓缓地敲门,一遍一遍地,敲着瓦尔瓦拉小姐的家门,就像是几年前的某个假期,她用双腿狂奔几十里所做的那样。
门后也许会是瓦尔瓦拉小姐以受难者的姿势死在混凝土制成的现代十字架的场景,无数的肉块与模糊的人脸在她的背后蠕动,行走,咒骂,叫喊,混凝土的墙壁中出现了一个个器官,一张张面孔,比起那些行走的尸体更加富有人类的温情。她的身体在烧灼,在溶解,太阳实在是太大了,可处于肾上腺的热源比那样的日光还要更加猛烈。
瓦拉从十字架上走下,她身后的翅膀是叶子组成的,她头顶的光环是红菜汤一般的橙红色,在鲜血与肌腱的地面上,生长着铃兰的花海。
——卡蒂亚仿佛听到教堂的祷告声在遥远的地方响起。
至仁至慈天主,生养救赎吾侪。咸欲为得天上永福,恳求怜视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斯托罗尼柯娃,赦其在世时,凡有获罪于主,或思或言或行。
命天神圣弥额尔,保护指引。于身后险路,使魔鬼不至肆害。免堕地狱,获升天堂,享主圣容。亦赐我将来同伊在天上,觐主圣容,睹万善万乐之美好。
阿们。
——“卡蒂亚,自杀可上不了天堂。”以及安托卡那令人只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的语调,他总是能将一个事实说得像是讽喻。
可是,我也没必要去向什么天堂……或者地狱?我喜欢LSd,我喜欢白色的烟雾,我已经在苯环己哌啶天使的怀抱中了!
我已经,我已经在亲爱的瓦尔瓦拉小姐的怀抱之中了。
瓦拉往前走了几步,抱住了我,如同她数年前曾经做的那样,她的手有些红,也许是血吧,染红了我毫无血色的肌肤,像是大雪与地上的红砖。
“我从格罗兹尼回来了,卡蒂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