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
天气闷热,乌云低压下来,蜻蜓低飞,蚂蚁出洞,密密麻麻的,林默抬头望了一下天空,即将要下一场暴雨。
他正准备下树,忽然两辆从没见过的越野车驶进挪雍村。
透过丛丛树林,望远镜里越野车停在挪雍村的制茶作坊门口,车上的人下来,下巴有一道疤的人侧脸映入林默眼帘,是阿坤!
他从副驾驶上下车绕过车头走到后座开门,视线被遮挡,林默看不清下车的人是谁。
娜塔莎好像不知道他们要来,出来迎接时的动作神情都有些慌乱,她引着一行三人进了制茶作坊。
林默拿下望远镜,想要下树凑近,却又强迫自己停住,以挪雍村全村的警惕性,他连村子都靠近不得。
更别说靠近重要的制茶作坊。
林默只能作罢,拿着望远镜继续观察里面的情况。
他不知道里面交谈了些什么,但待的时间并不久,只是半个多小时,在这半个多小时之内,制茶作坊的人似乎有些好奇地围拢车辆张望里面。
等里面的人出来时,这些村民立即收了探头探脑的行为,规规矩矩地站着,下一刻脸色大变,所有人动了起来,拿着身边能拿的东西,棍棒、弯刀、砍刀、锄头等猛地一瞬间围拢逼近阿坤一行人。
枪械纷纷端起对峙,将中间的人护在身后。
林默心里一紧,急忙调焦距,这才注意到娜塔莎的脸色苍白,手臂在流血。
天空黑云压境,闪电劈破厚厚的云层,在不远处的闪着骇人的光,犹如巨蛇蛇信般地舔舐着挪雍村的屋檐。
闷雷响起,轰隆一声,犹如被装在鼓中,不得发泄畅快,这是震怒前的不满。
风呼啸着席卷而过,地上的树叶灰尘飞扬,竹筐滚动着乱窜,挪雍村制茶作坊前的人却一动不动,气氛紧绷,剑拔弩张。
林默一边看着,一边摸出手机,正要发消息之际,娜塔莎紧抿着苍白的唇,抓紧自己的胳膊,不知道说了什么,村民纷纷不情不愿地退开。
阿坤警告似的看了娜塔莎一眼,护着身边的人上车。
他们要离开!
林默一骨碌从树上下来,抓起地上的背包就顺着车子驶离的方向,抄近道奔跑。
林中的枯叶枯枝被急奔的脚风带起,耳边的风呼啸狂躁,树梢被刮得东倒西歪,沙沙哗哗地作响,黑沉的天空中再次划过闪电,林默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犹如闷雷。
他爬上山林,越过山腰,山路蜿蜒,车子在电闪雷鸣黑云垂压下行驶,林默冲破阻挡视线的树林,终于看见那两辆越野车。
忽然,雷声大作。
轰隆隆一声,如重锤出击砸在耳边。
即将过弯行驶在前的第一辆越野车却毫无征兆猛地一瞬间起火爆炸,火浪冲天,车子被掀翻又砸回地面,粉身碎骨。
爆炸近在咫尺,后一辆车紧急刹车,方向盘打转,车子在山路上如蛇形打转,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却还是撞向火浪汹涌碎裂的前一辆车上,控制不住速度和方向,猛地侧翻掉下去。
林默一惊。
来不及思索,抬脚朝发生车祸的方向急奔过去。
他一急,脚下一滑,直接从山上滑下去,在即将掉下路边的时候,伸手抓住旁边的树干稳住后跳到山路上,抓起背包朝掉下去的地方跑过去。
爆炸的车辆还在冒烟燃烧,往下一看,侧翻的车辆掉进山底,他摸衣兜,想拿手机报警,却找不到手机。
该死!
手机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正当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车辆鸣笛。
心里一喜,想到什么又瞬间变了脸,紧绷凝重,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背包,径直从撞开的护栏处连滑带滚地下到山底侧翻的车辆。
车子卡在两个大树桩之间,林默止不住速度,滑过猛刹脚步,又慌忙爬回来,一抬头,和半边卡在树桩上的大半车底相冲。
他慌忙爬上去,突然,车门响动,后座车窗被尖锐的山石破裂出一个洞。
车窗边倚靠着的那半张脸映入眼帘,林默的脚步一滞,浑身瞬间僵住。
他额头被撞击出血,血糊了他半张脸,他微睁着眼,气息微弱,手正下意识地拨动车门开关。
闻山,是闻山!
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林默就站在那里,可他明明就看见他了,却又好像没看见一样,只是不再拨动车门开关,改用手肘撞击车窗。
撞击的声音让林默瞬间回神。
他脑子一片混乱,整个人处于混沌中,一种巨大的恐惧暂时将所有的疼痛愤恨包裹,他连滚带爬地走到车窗边,捡起旁边的石块,左手伸进破裂的洞里,手掌将那个人的脑袋护住。
砰!
轰隆!
雷声掩盖石头砸下去的声音,车窗玻璃碎裂,风猛烈地灌进车内,已经意识模糊的人忽然伸手抓住那只护住他脑袋的手。
像只脆弱的小兽亲昵地蹭了蹭。
林默狠狠一怔。
整个胸腔突然涌出潮水般的酸涩。
心脏拧着疼痛。
他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对那个人的心疼。
闪电撕裂滚滚黑云的苍穹,雷声大作,锤击耳边,轰隆作响,雨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林默抽出手,躬身弯腰探头,双手架在他的腋下,把人从车里拖出来。
这时,上方隐隐约约忽然传来急促的声音,有车声、脚步声、说话声。
林默捡起背包,蹲下弯腰把闻山背到背上,疾步朝山谷底的林中走去。雨砸下来,林中哗哗沙沙作响。
雷声滚滚,闪电猛击。
雨水淋湿闻山,掺杂着血流进林默的脖颈,他的脑袋搁在林默的肩颈上,手臂无力地垂落,林默只能凭借他紧贴着自己脖颈处的微弱气息判断他还活着。
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很多很杂乱。
他们在找闻山。
林默颠了一下背上的人,手紧紧箍住他的腿,雨水淋湿全身,就连眼睫也被打湿,影响视线,他却没手也没空去擦拭一下。
匆匆扫了一眼,判断一下方向后,快而稳地背着闻山深入更深的山林处。
身后的脚步声说话声渐远,林默才稍稍放慢一点速度。
林中脚步深一脚浅一脚,混杂着雨声残响。
林默的胸膛上下起伏,喘息着前行,他不知道自己背着闻山在林中走了多久,不敢停下休息片刻,整个人都紧绷着,细听周遭所有的声音,怕有人追上来。突然,他停住脚步。
前面有个山洞。
不知过了多久。
雨声渐小。
山洞里燃起火堆,火柴哔剥哔剥作响。
靠在旁边的人额头脸上的血已经被大雨冲刷掉,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林默走过去,手指轻轻贴着他的脖颈,眼睫随着颈动脉的跳动轻颤了一下。
“还没死。在挪雍村不是挺能耐的吗?还让人给你开车门,派头十足,现在怎么蔫了?要死也得把事情给我交代清楚再死。”
林默抓住他的肩膀和胳膊,猛地一用力,骨头“咔嚓”一声,脱臼的胳膊被接好。
闻山闷哼一声。
林默睨了他一眼,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闷得有些呼吸不过来,胸口沉重如石头压坠,酸涩中拧着钝疼。
他一把抓过旁边的背包,翻找出碘酒给额头上的伤消毒,上药后贴上纱布。
处理完伤口,就将人扔在一边,自己到另一边坐下,撕开包装,拿着一个面包边啃边拨弄着火堆,垂眸不去看那个人。
他咬面包咬得很用力,咀嚼得很用力,喉咙堵着,难以控制地发酸发胀,嘴里的那口面包怎么咽都咽不下去。
火光将他的脸映照得通红,被丢在一旁的匕首发着森寒的光。
血在他眼前喷溅,那人的眼神冷得如凌寒的冬。
林默永远都忘不了闻山杀掉卧底警察的那一幕,他捡起地上的那把匕首,用力握紧,骨头咯吱作响,刀刃对准方才还在他指腹间跳动的颈动脉。
握住匕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眼前的人脸色苍白,眉头紧锁,贴着林默手指的皮肤滚烫。
烫得林默的手一抖,匕首掉落在地。
他在干什么?
林默猛地跌坐在地上,惊恐地喘息着。
他爬过去,捧着闻山的脸,崩溃痛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变成这样,别这样……”
十七年前,他为什么不能上前一步?他为什么要后退落荒而逃?他为什么没有朝他伸手?让他那么绝望。
额头相抵,眼泪滑落,滴在闻山的脸上。
身下的人微微睁眼,下意识地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别哭啊,别哭,这个木头,为什么在幻觉中都不对他笑一笑呢?
他大概是糊涂了。
林默什么时候对他笑过?可是,他为什么要哭啊?
闻山心疼地擦去他的眼泪,想说话,张了张嘴,喉咙却烧得疼,发不出声音,只好费力地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去擦他的眼泪。
他的眼泪为什么总是擦不完呢?
以前也没有见他哭过啊!
闻山无奈地将他轻轻拥进怀里,很轻很轻,怕自己稍稍一用力,这个人就化为一阵风突然消失不见。
林默紧紧揪住他的衣服,埋首于他的脖颈,更加崩溃,委屈、悲痛、后悔、愤恨,所有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情绪倾泻如洪,通通发泄出来。
火柴哔剥,窜起火星。
身下的人疲惫至极地缓缓闭上眼,搁在背部的手掌还在下意识地轻抚安慰着。
整个人如同火炉一般滚烫。
灼烧着林默的身体。
别哭啊,林默。
彻底失去意识前,闻山还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