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透过门缝打量着街道上鱼贯而行的唐军。
本来这个点,作为大清京师巡捕营的光荣一员,陈尚正在打卡上班,竭力维护外城社会秩序。
但是现在,整个北京城都换了主人,他们这些前朝余丁何去何从都不知晓,只得猫在家中等候消息。
虽然可能面临着失业,但天性乐观的陈尚还在暗自庆幸。
兵灾这两个字可不是说笑,就算是京师,天下首善之地,那些不讲道理的丘八们要是失了约束,一样能让整个城池变成人间绝地。
好在这什么唐军倒是个军纪严明的,别说什么“十日不封刀”,便是寻常劫掠财货的事情也未见着。
新朝廷于各处显眼的地方张贴布告,安定民心。
没几日功夫,北京城里惴惴不安的市民渐渐平息了恐慌情绪,有那胆子大的甚至和唐军做起了生意,语言不通便拿手指比划,卖些棉衣、香料之类的紧俏物品给这些千年前的先祖们。
到现如今,有那伶俐的伙计,已经可以用一些简单的日常唐语主动上去推销货物了。
说起来这个,陈尚倒是满脑门的问号。这唐军真如那告示上所说,乃是跨越仙门自千年前而来吗?
这一个个膀大腰圆豪气冲天的,真是俺们汉人的祖宗?
也无怪乎陈尚有此疑问,实在是明清汉民的气质和唐代天差地别。就算不看精神面貌,光是身材就大不相同。
唐人营养好,平均身高远胜明清,更何况府兵选取的都是上等户,随便选一人出来,站在明末清初一帮从小啃树皮长大的可怜人中间,都是鹤立鸡群。
陈尚的身材倒是比常人高大不少,这得得益于老爹的优良基因和小时候还算凑合的家庭收入。
陈尚的老父是勇卫营的。勇卫营脱胎于京营,是天启年那会建立的。本意就是看三大营实在不堪,便从中择点能用的,新立一军。
崇祯初年,李邦华整顿京营,裁汰老弱,清查空饷,又选了些壮士进去,凑了一万两千人。
待遇嘛,每人按月支一石粮食加一两银子,马马虎虎,比之清初绿营战兵也不差了。
勇卫营的将士们也的确对得起这个待遇,战力水平虽然比不上八旗,但也远在明军水准线之上,南征北战为挽救帝国立下汗马功劳。
但是李邦华这么一整军,可把勋贵们得罪透了。
京营那是什么地方,整个都烂透了。
从成化年间,人员亏空就成了常态,在册士兵都成了京城王公贵人的奴工,中下层军官成了包工头,到了被文人称颂的“弘治中兴”时期,明孝宗嘴上说京营占役乃是弊政,实际上却是把京营当成了施工队。
后面更是不像样子。等到崇祯这会,早就积重难返。
照着名册一个个查下去,十七万在籍士兵能战的不足十一。
其他的,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是各家权贵奴仆冒领饷银,甚至根本就是无中生有,临时拉人来凑数。
李邦华大刀一挥,就要把这些累赘全都砍掉。这哪能行?从上到下得得罪多少人?权贵们没了空饷,底层人没了生计。
于是便发生了京营炮打勤王军的精彩一幕。纷乱而来的弹劾奏章压力下,李邦华黯然下台,京营整顿无疾而终。
吃空饷喝兵血、官吏贪腐嘛,古今中外再普遍不过的现象了。
十八世纪的普鲁士克扣士兵军饷,拉去做苦力,军服做成两块布,倒卖火药(大萌权贵表示,这个我熟);十九世纪大英帝国军官明码标价,热门岗位直接竞拍,士兵抽鸦片缓解疲劳,和大清帝国的双枪兵交相辉映;二十世纪的徳三,“几乎没有一个纳粹党社区不曾发生过一起腐败或贪污事件”;二十一世纪的美帝,1280美元的咖啡杯,一万美元的马桶圈,多美元的小冰箱,莫名其妙被塔利班干掉的审计人员。
嗯,几百年了,还是那个味儿。
如果大萌帝国的军头们有幸拜读这段黑历史,一定会紧紧抓住欧洲同行的双手,热泪盈眶地喊一声同志。
陈尚的父亲在宁武关死于农民军手中。陈尚倒也没有因此对农民军多么痛恨。
他父亲在世时也说过,世道如此,大家也是活不下去,否则谁愿意杀官造反,干这掉脑袋的买卖。
自己同样如此,若是有其他的门路,也断不会为了这一两银子一石粮食去搏命。
不管怎样,父亲没了,朝廷末路,也没有发下什么抚恤,一家人生活失去了着落。
好在新朝初定,须得有人巡视外城,维持治安。
除却之前招降的绿营,又征募了些熟悉情况的本地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陈尚便被选中,吃上了这皇粮。
经历明末乱世的凄凄惨惨之后,陈尚对于很多事情也看得挺开。
留头不留发,成,只要您给发工资让俺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不饿死,别说还有个小辫儿,就是剃成个和尚也不是问题。
满洲大爷圈地,唉,都是些可怜人,地被人占了,人还成了旗奴。
但是咋整呢,这世道就是如此,我一个小小的绿营兵,也帮不了你们。
总不能加入那怎么看都扶不上墙的南明吧?得吃多少撑坏了脑子才放着安生日子不过万里迢迢奔到南边去反清复明啊?
反正他陈尚只是个平头小老百姓,是肯定没有这份高尚觉悟的。
倒是听说这什么大唐的府兵日子甚好,一丁百亩还减免赋税徭役。要是南明能拿出这份待遇,倒是不枉去卖命。
不过话说回来,他大明要是能有这财力,哪会被逼到如今这风雨飘摇旦夕将灭的地步。
又看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无趣,陈尚便转身准备歇息去了,却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心下一颤,忙偷瞄一眼,原来是把总邢登科,稍稍放下心来,连忙拉开门栓,将上官请进来。
“把总,您怎么来了。这兵荒马乱的,可不敢随便走动。有什么事,您吩咐人知会一声就行!”陈尚边请邢登科入内上座,安排婆娘炒两个小菜,要留老邢吃饭。
“行啦行啦,别费这个事啦。我就说两句,一会就走。”邢登科摆摆手道:“我今个儿来,是有个喜事要知会你一声!”
“什么喜事,可是唐皇征召我等,继续巡视京师、抓捕盗贼?”陈尚笑着问道。
邢把总是个不错的上官,平日里对部下甚是宽厚。大家伙也都比较尊敬这位。不然这会陈尚也不敢说话这么随意。
“就知道你小子猜到了!平日里安分少语,实际上心里比谁个都明白!”邢登科倒是不意外:“今日一早我收到消息,新朝廷已经定好怎么安顿咱们这些前朝的兵了。一部分发银遣散,一部分照旧留用。咱们京师巡捕营,便是那留用的。以后咱们还接着干活,不用担心没有生计了。”
“这事不稀奇,京师要地,少不了得有人维持治安,巡捕营熟门熟路,用起来自然更方便。这以后不光外城和京郊,说不定那满城,也能进去看看。说起来,自打八旗入关,这十几年了,都还没机会再去过。”陈尚有些感慨。
大明初年,北京没有什么内外城,后来规模扩大,原先的城墙包裹着的便成了内城。
等到满洲大兵驾临,内城的住户全都遭了殃,一个个被提溜出去,运气不佳的甚至被充作了旗奴。
从此之后,内外隔绝,满汉分离,直到辛亥革命一声枪响,北京城才换了新天地。
“哎呦,还想入四九城。听这语气,挺怀念前明时候啊。搁半个月前,被人听到了,指不定就摊上什么事了。”邢登科也开起了玩笑。
“哪能呢,您老也是从那乱世趟出来的,那是个什么光景您还不知道?谁脑子抽了愿意天天朝不保夕的。不过这满洲人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看看这些年他们干的糟心事,叫我说叫雷给劈八瓣儿都是便宜他们了。可谁让他们是国族呢,便是看到他们干些伤良心的事也只能忍着,这巡捕着实做得窝囊。现在好了,再也不用受这份气了。”陈尚早就看满清朝廷不爽了,现下没了顾忌,自然肆意吐槽起来。
“这帮辫子军确实不是东西,但要说以后不用受气,嘿,你小子还是年轻啊。”邢登科笑道:“那帮孙子虽然净不做人事,但毕竟大部分时候是关在满城里,不会出来瞎闹。这大唐权贵可没有不准随意出城的规矩。咱们这些小民,还不是得时刻陪着小心。”
“倒也是,还是把总您考虑周全。不管谁是咱的天,都只管谨慎做事,只要朝廷按月给银两便成。”陈尚也看得开:“不过俺还是挺高兴的,至少这北京城周边几十万的旗奴再不用做牛做马了。”
“你小子还真是个没志向的。就那么点钱粮,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看你身高体壮,就没想着奔个前程?”邢登科也挺喜欢陈尚,办事利索,人也忠厚,是个不错的小伙。
“真要是能出头,谁个不想呢。不过这也得靠机缘不是。咱又识不得几个字,考不了状元,种地的活计也没干过,经商做工更是没得天分,只能在营里讨生活,可也只有这一把子力气,既没有上好的马术做得骑兵,刀盾也使的马马虎虎,火铳倒是耍得,可这鸟枪。。。”说到这,陈尚叹口气。
受明末劣质火枪的影响,直到清初,鸟枪之类的小型火器都不怎么受重视,在战斗序列中属于被鄙视的对象。
当然,这其中未必没有清廷的刻意引导。上头对于轻火器质量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只是比较关注红衣大炮之类的攻城利器。
绿营的火器水平上去了,八旗的骑射优势不就小了,爱新觉罗们还怎么以小制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邢登科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这唐皇在宁远吃了大亏,听说就是败在那八旗兵的火器上。回来后就召集一帮大臣,准备设立火器军。”
“那什么康熙皇帝的火器营怎么会这么厉害?”陈尚颇有些不解:“这些日子,那些个唐军是什么样把总您也是见了的,那可真是雄健异常,凶悍的很,鳌拜的三万人百战精兵都被轻易收拾了,就凭那烧火棍一样的玩意怎么打赢的?而且八旗兵除了汉军炮兵,也没听说有谁玩火器啊。”
“谁知道呢,兴许是那边又从红毛夷人那搞到了什么好东西,毕竟这些个碧眼鬼就擅长这个,那什么红衣大炮不就是从夷人那搞得吗?不管咋说,这火器军真要是成立了,可是个好机会。小子,你得好好把握。”邢登科建议道。
“瞧您说的,把总,真有那好事,我肯定赶着过去报名。”陈尚艳羡这些膀大腰圆的府兵好久了。
这些日子过去,府兵们的待遇如何京师的老百姓也都摸了通透。
就算田地不够,不能足授,打个八折,八十亩地,扣掉种粮,一年也可到手七十石粮食不止,这可是巡捕营薪水的三倍不止。
“只是这消息靠谱吗?可别空欢喜一场。”陈尚嬉笑道。
“这等传言谁能打包票。不过依我看,当有个七八成。盛京那边火器犀利是传开了的,做不得假。为了报这宁远之仇,唐皇建这火器军自然也是应有之事。唐军那边又没有什么这方面的人才,投降的汉八旗人数也不足,肯定少不了从绿营这边挑人过去。你小子这么壮实,又擅长摆弄火铳,一准没跑。”邢登科从客观角度分析此事的可能性。
“这可要借您吉言了,真要是选上了,没得说,俺一定摆上一桌,好好孝敬把总您!”陈尚听这话也是心中颇为期待。
“成,你小子可不要诓我,等成了大唐的军爷便把昔日的老上司给忘了。我可是等着这一顿好的呢!”邢登科边说便起身迈步。
“瞧您说的,平日里要不是把总您多加照顾,俺们这些人哪能有这舒坦日子。便是最后小子没有选上,那也少不了您的一顿。不为别的,就冲您一大早就跑过来亲自给俺说这两个好消息,就得好好答谢一番。”陈尚也没有特别挽留,只是稍微搀扶了一下。
邢登科也是上了年纪的,腿脚多少有些不灵便。
“行,我可记住这句话了。得了,也别再送了,回屋去吧,跟婆婆说说这好消息。明个一早,不要忘了来点卯。”
到了门口,邢登科摆摆手,而后拖着略显肥胖的身躯,慢慢走向下一家。
陈尚目送上司远去,一直到转角看不到背影,方才回转。关上门的一刻,却是忍不住拳掌相交,兴奋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