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金陵,高坐寺,看竹轩中风景如画。阳光透过碧绿的竹叶,洒在曲折的小径上,留下一片片斑驳。
清风拂过,竹林摇曳,舞姿曼妙。
悠扬的钟声穿过层层竹林,飘荡在湿润的空气中,引领着人们放下世俗的烦恼,进入内心的宁静。
静谧的竹林深处,一座凉亭中,一僧一儒对坐而谈。
石桌上摆放着香茗,茶盏上方的热气已不甚升腾,显然两人来此已经坐了不止片刻。
正是相谈甚欢之时,却见月洞门处一人踱步而来,却不见沙弥引路,显然是个常客。
来人尚未临近便大声道:“密之老弟,我又来蹭斋饭了,多日不见,可曾改变主意,蓄发还俗,与我一道船上听曲?”
来到近前,却见有外人在场,略感意外。
大明光复,被压抑许久的江南文人们忍不住开始撒欢,私家园林中高朋满座,秦淮河上放浪形骸,再也不用担心妄议国政乃至随口一句闲诗被拉出去挂路灯。
也就是老朱官场屠夫的威名深入人心,不然这帮明末时节放肆惯了的主对着朱重八评头论足也说不定。
但看竹轩这等僻静地,却仍然没有什么人气。
历经苦难,剃发为僧的方以智隐居于此,潜心学术,少与人交往,却不知道今日厅中儒衫打扮的又是哪位。
来串门的黄宗羲打量着长身而起的客人,清瘦的身材使得身上浆洗过很多次的袍子略显宽大,一根粗布腰带,一双旧布鞋,这一切都显示着其人窘迫的经济状况。
相貌平凡,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恬淡,只有四方巾包裹下插着简单木簪的发髻显得与众不同。
这发量,竟然是个没有剃头的。
不知是鲁王还是延平郡王那边的人物。
正在猜测间,大智和尚方以智开口介绍道:“太冲兄,这位便是我曾经提到过的姜斋先生王夫之,字而农,乃是昔年我辗转南方数省间结识的好友。与我一般,大势难以挽回之后,避居于衡阳,誓不剃发,直到汉兵天降,方能行走数省至于南京。”
黄宗羲听闻郑重一礼:“姜斋先生高义,处清廷治下而能保全名节,大不易。不似我等,只得屈从胡虏以求活命,惭愧!”
王夫之回礼道:“太冲兄过誉了。夫之不过避世于苗蛮之地,南雷先生却为复明大业多方奔走,为清廷所缉,累及家人,此方为大丈夫之所为,吾远不及也。”
这边方以智笑道:“二位莫要互相追捧,先入座要紧。”
待到三人坐定,为新来的黄宗羲添上茶水,方以智这才问道:“太冲兄此来,可有什么新鲜事?”
“自然是有的。”黄宗羲放下茶碗,往前一凑:“二位贤弟可知,韶关之战已然有了结果。而农老弟自汉国来,可知此番汉明争锋,谁为胜者?”
王夫之淡然道:“汉国拒关而守,魏国公纵然强军在手,也当是无功而返吧?”
“而农老弟有眼光!”黄宗羲抚掌叹道:“吾听闻徐帅大军甫至粤赣交界,便立时开始攻关。其间数度破墙,几欲成功,却又被汉军敢死之士推了出去。及至我军疲敝,汉军又从红毛夷人手来购得大炮,方才稳住阵脚。两军相持许久不得建功。延平郡王领军绕后,尚可喜那老贼本已岌岌可危,汉国却援军大至,致使功亏一篑。自此,两广之地光复无望,魏国公自领兵北归。”
黄宗羲也是个交游广阔的,竟不知从何处知晓大战细节。
“而农老弟自汉国归来,可曾见过那汉军是何模样,较之我大明开国威武之师何如?”
在黄宗羲看来,卫青徐达一番交手,当时棋逢对手,精彩纷呈,却不想长平侯如此胆怯,龟缩不出,致使双方数十万大军在关隘处消磨了经月,如此索然无味,毫无名将风范。
这汉军征伐四方,偌大的名头,实际打起来也不怎么样嘛,比我大明差远了。
“汉兵过境时,吾倒是远远观望过,却不曾近距离接触。只是听闻大军一到各处,便立即搜寻铁匠打造兵器铠甲。有匠人言,新制作的钢刀、铁甲片甫一出炉,便被抢了去。汉军原本所配之铁剑、甲片弃之于地,观其材质,多非精铁,有些竟还是荒铁所制。所以若单论兵甲犀利,汉军远不及我。”王夫之道。
“竟以荒铁为兵,这汉国工部竟然朽烂至此!”
黄宗羲这些年来也接触了不少残明军队,甚至亲自组织过反抗军,对于军事好歹懂些基本的皮毛。
荒铁制作的甲胄跟精铁的防御力那不是一个档次的。
大明崇祯年间财力枯竭境况下,战兵们就是穿着荒铁制作的甲胄去跟全身精铁包裹的八旗兵干仗,别说钢刀临身了,就是距离近些,破甲箭上去都能射穿。
“甲兵都破败至此,想必饷银也难以保证吧。汉武帝晚年天下疲敝,民不聊生,果非虚言。此等境况下,怪不得那长平侯只肯躲在关内不出。”黄宗羲感慨道。“吾还是有些疑惑,刘汉窘困至此,那卫青又如何能让士卒效死?”
“太冲兄却是误会了。汉国兵甲不精,却非国事败坏,而是锻铁之术太过落后。”王夫之道:“吾听闻始皇帝时,甲兵皆为青铜所制,那汉军换装铁器也不过寥寥数十载,至今仍有人持铜兵者。无他,出铁既少且质多不佳罢了。”
“至于士卒效死,”王夫之顿了顿,本来平静的面容上隐隐浮现出怒气:“重赏之下,何忧死士?那刘家天子许下重诺,一军五十亩水浇田,一百五十石甚至更多的收成,士卒岂不踊跃。”
“五十亩良田?”黄宗羲愕然:“吾听闻那武皇帝此次发兵数十万,每军五十亩,算下来何止二十万顷!这么多土地从何而来,难道!难道那刘汉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民田以给士卒?”
王夫之面色愤然,还是方以智肯定道:“不错,那武皇帝下诏,尽收两湖之地以充公,也就是粤地因为军头众多尚未完全平靖且与我大明尚处于交战中,为防动乱方才没有行此恶政。”
又看了眼王夫之,方以智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先前纵然国家动荡,时局不靖,而农家中仍保有些许田产,亦可使衣食无忧。而汉军过境,却是将祖宗传下的良田尽数收了去,甚至占了祖宅,将王兄一家尽数逐出。不然,而农兄又何至于如此落魄。”
“真真是岂有此理!”黄宗羲右手重重拍向桌面:“如此行径,何异于北虏?不,其为恶更甚。那北虏不过是圈占京畿一千多万亩良田,这刘汉,竟然尽收两湖上百万顷土地,贪得无厌,残暴不仁,史书所言,汉武帝穷兵黩武竭尽民力,我还以为所言过于苛刻。而今看来,这哪里是什么雄才大略,根本就是民贼!!”
“如此目光短浅之徒,求一时之利而不顾天下安危。假以时日,两湖两广之地必然群情汹汹,遍地烽烟,到时大明王师攻于外,数省士绅应于内,必灭此暴君。”
黄宗羲是真的怒了,所谓“天下为主,君为客”,君臣当共治天下。
武皇帝竟敢弃民意于不顾,强掠民财,举止之恶劣,留发不留头的满大人都远远不及。
毕竟八旗就那么点人,士大夫们割点肉出来就能喂饱,大汉倒好,连锅都给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