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世子命陨摘星楼一事,很快便不胫而走。
正如孙连海所言那般。
靖朝的天,变了。
惊蛰夜当晚,江陵城相国府邸血流成河。
据传言说,惨绝人寰的嚎叫持续了整夜。
相国府大门紧闭,人头落地咚咚作响,好似瓜熟蒂落,声音密集到让人头皮发麻!
秦家被血洗
坊间还传言说,当夜有仙人下凡,御剑乘风,于相国府内焚山煮海。
这传言还真不是夸张,相国公秦北望威震朝纲,乃是先帝生平唯一敕封的异姓王。
相国府邸占地千亩,内有亭台楼阁,更有山峦叠嶂。
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相国府的人丁是最旺的,算上丫鬟杂役足有上千号。
全天下的百姓也知道,相国府的门槛是最高的。
只可惜惊蛰夜后,血水漫过了高高的门槛,染红了大半江陵城,更染红了半片濂沧江。
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这下子秦家的酒和肉,当真全都臭气熏天了。
隔日,正午。
相国府飞檐上满是乌鸦。
其中一只吃饱喝足,抖擞翅膀一路飞出了江陵城。
乌鸦的眼瞳里,出现了一片黑色汪洋。
满仓的火药硝石,巨大的攻城锥,大风猎猎下的黑色旌旗,武装到牙齿的重甲玄骑。
乌鸦在万千长枪中穿梭,它不敢停下脚步,每每在枪尖上蜻蜓点水,又马上被刺骨的寒铁杀气吓得继续高飞。
其中一次踏枪借力时,它不慎打滑,被枪尖贯穿了胸膛。
在相国府吃下的腐肉翻滚出来,它一边挣扎一边兴奋莫名,状若疯狂食欲大增,可没折腾两下便彻底死透。
血一滴滴顺着枪尖滑落,其中一滴掉在了骑兵的手背上。
骑兵见状一脸厌恶,立刻将乌鸦甩出,一滴浊血也迸溅到了他的眼睛。
骑兵揉了揉眼,再望向此刻的江陵城,已然平添了一抹妖异血光。
午时三刻,中军大帐前,孙连海站在帐外作揖行礼。
“大将军,都准备好了。”
“孙大人,你觉得我做的绝吗?”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回应。
“将军说得哪里话,秦家罪孽滔天,一切都是罪有应得,您这是普渡众生,是大功德。”
孙连海一脸谄媚。
“朝纲不振,国运衰微,诸佛龙象,各显神通,的确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帐内人微微停顿,随即便下达了军令。
“还是老规矩,不杀僧人与美艳妇孺,你知道我信佛的。”
“您放心,知道您慈悲为怀。”
......
......
日星隐耀,国已不宁。
靖朝四年一月十六,相国公秦北望殒命浔阳道,随行车驾五十四人离奇失踪。
靖朝四年惊蛰,大靖第一权臣世家秦家覆灭,株连九族,无一生还。
相国公世子,京城第一纨绔秦逍坠楼入江,尸首无存。
靖朝四年春末,大将军魏征举兵三十万,以荡平秦家党羽为由入京勤王,自此后挟天子以顺朝纲,彻底接过大靖第一权柄。
隔年,大将军魏征废徽宗,立年仅四岁钦宗为帝,并被授为帝师。
靖朝五年三月初四,钦宗下旨迁都魏家封地南平。
至此后世人只知南平京,原本辉煌鼎盛的江陵城,只剩一个旧都名号。
靖朝五年五月初五,江陵旧都。
沦为凶宅的相国府邸一片破败。
府邸南门对面有条巷子,名叫东十三坊。
坊间第六号,乃是一座落魄道观,号为“双生”。
这一日清早,一位跛脚豁牙的老者呲着凳子,刚为道观写好了一对新门联——
上联:佛不是道,佛取代道,不佛不道,没有门道。
下联:佛本是道,佛亦有道,又佛又道,有点味道。
横批:知不知道。
老者似乎累得够呛,写完后呼哧带喘,伸个懒腰朝道观里喊了一嘴。
“二愣子,出来瞧瞧看,写的歪不歪!”
双生观里无人回应。
老者又吼了几句,观内才传来一声极不情愿的吆喝,不多时走出一位少年郎来。
这少年生的极好,剑眉星目,贵人福相,即便穿着粗布麻衫,依旧有股出尘气质。
只可惜这般好的少年,却是个拄着双拐的瘸子。
四周原本的邻里街坊大多搬走了,毕竟谁也不想离凶宅这般近。
若此刻有位熟人百姓,定会一眼看出少年的眉眼,不是那前朝第一纨绔秦逍又会是谁?
其实秦逍自己都没想过,自个竟还能苟活到今天。
外界以为他早就死了,估计覆灭秦家的魏征打死也不会信,一个毫无武功修为的浪荡子,竟能在浩荡奔流的濂沧江里生还!
正所谓造化弄人世事难料,按照跛脚老人的话讲,他这属于祸害遗千年。
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再次醒来已然身处道观。
这跛脚老汉不知名讳,只跟秦逍说他姓黄,秦逍姑且也就叫他老黄了。
老黄说他是秦逍的救命恩人,这话秦逍一直都半信半疑,毕竟看老黄那腿脚,走路都费劲,在浩荡江水里捞人就更扯淡了。
至于他双腿的残疾,也是从醒来后便有了的。
不过秦逍已经知足了,最开始他浑身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得老黄照料。
这些日子上肢双臂逐渐有了力气,能拄着拐下床挪动,已然是进步不少。
相国府那晚发生的事情,秦逍知道后未说一言。
这些年他杀孽太重,早已心如铁石。
他只是连续看了好几晚月亮,再之后便好似换了个人。
没有了以往的玩世不恭,也没了娇生惯养的满身戾气,除了脾气依旧酸臭外,整体看上去还真有了点老黄的风骨。
至于刚刚老黄喊他的二愣子,那是老黄给他起的别名。
按老黄的说法,他身上一道箭伤一道刀伤,两道口子下手都没轻没重,叫二愣子刚刚好。
俗话说贱名好养活,秦逍虽一万个不情愿,可自打老黄天天喊他二愣子,他这身子骨还真就愈发好转了。
“喏,瞅瞅,到底歪不歪?”
老黄咧着满口豁牙朝他微微一笑,满口黄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写的什么狗屁东西?”
秦逍瞥了一眼对联,直接夺过老黄手中的笔,随后在两侧柱子上糊了新纸,将刚刚的对联又誊写了一遍。
“咦,我了个乖乖,还得是你写的俊呐!”
老黄乐得直拍手。
“你也不瞅瞅这是何人风骨,想当年我的书法可是师承翰林院文渊阁大学士......”
秦逍说到一半忽然止住,眉眼掠过对面相国府的高墙,随即便撇了笔往回走。
“哎,没说完呢!”
“罢了,你今日不是有正事要跟我说吗?”
“哦对对对,嗨呀呀我这脑袋瓜子,说正事,说正事!”
老黄跛着脚跟上,明明自己是个残疾,还好心搀扶着秦逍行路。
俩人,一瘸,一拐。
从前只听说过尊老爱幼,在这道观里却反了过来。
老黄小心搀着秦逍坐到院落中的躺椅,给他双腿盖上一块黑乎乎的破棉被,又忙三火四地跑到偏房打饭。
被人伺候惯了的秦逍,对这一切都欣然领受,根本没觉得有何不妥。
不多时老黄回来,手里捧着一个大海碗,里面装了三只馍头,还有两颗干瘪枣子。
“一年了,又吃这狗屁东西。”
秦逍撇了撇嘴。
“爱吃不吃,还当自己个儿是世子少爷?”
“搁那吧。”
“不行,辰时快过了,俩摸头加俩枣子,必须吃了,这是规矩!”
“你少吼我,小爷我吃不吃要你管?”
“你的命都是我捡回来的,我咋就不能管?”
老黄拿起一只馍头就往秦逍嘴里塞。
秦逍挣扎反抗,却被老黄死死按着脑袋。
“我最讨厌别人弄我头发!”
“我就弄!我就弄!都没少爷的命了,咋还留少爷的脾性!”
一时间,一老一少打得鸡飞狗跳,不过很快便都气喘吁吁。
毕竟一个跛脚一个拄拐,这场仗咋打也就那么回事。
半个时辰后。
秦逍接连喝了两大碗水,才将老黄硬噎到他嘴里的馍头咽下去。
老黄扯来一只蒲团,坐到秦逍对面,俩人小眼瞪大眼。
“我就纳了闷了,想当初咋就救了你这么个鳖孙玩意。”
“爱救不救,谁稀罕你救了!”
“哎呀行了行了,反正一日三餐到点吃饭,少一顿都不行,听懂了吗?”
“嗯。”
秦逍嘴巴虽毒,可毕竟一年来仰仗老黄照料,往往气顺了也就不顶嘴了。
“说正事。”
老黄摩挲两把老脸,摆出一副说正事专用的姿态。
“秦二愣子,有件事我一直都瞒着你,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
“你可别告诉我你姓秦啊,扯犊子的话少说。”
“那倒不是,我姓黄你知道的。”
“那就好。”
“咳咳,咱丑话可说前头,我如实说了,你可不能揍我。”
“放心,我腿残疾,追不上你。”
“咋可能放心,谁还不是个瘸子了?”
“放心吧,瘸子不骗瘸子。”
“姑且信你,其实一年前把你从江里捞出来,那时候你身受重伤,可四肢却是好好的。”
“嗯?”
秦逍闻言一愣,随即瞥了瞥自己的双腿。
“那我这是?”
“这个......实不相瞒,你瘫痪的四肢,其实是我亲手打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