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明朗,雨水渐渐歇了。
江陵城外逐渐有了人丁,官道开始熙攘,江水亮若银鱼。
秦逍和老黄瘫坐在江畔一处土丘上。
一老,一少,一马,一匣子。
二人望着江陵城的方向。
刚刚被老黄撕扯下坠的乌云,犹在东十三坊上空悬停未散。
虽相隔数百丈,秦逍依旧能瞥见数位修士御剑腾空,很显然刚刚那痴梦一般的经历,已然彻底惊扰了一座城的清梦。
这种仙人临尘的光景,即便在前朝也不多见,自然引得整座江陵城人声鼎沸。
而做下这一切的老叟,此刻却为了一壶屠苏酒而闷闷不乐。
他像事不关己一般蜷缩着身子,安静躺在土坡上等候死亡。
“我说老黄,你当真没救了?”
“没了。”
“嗯呢。”
秦逍和剑黄巢都不是客套的家伙,对话讲求言简意赅。
秦逍扒着马匹站起身子,发觉自家双腿又恢复了不少知觉,竟可以摇摇晃晃的站住了。
“不错,剑骨跟你相处极为融洽。”
老黄见状笑得开怀,可声音却不算大。
自从撤去大金身境修为,他的衰老速度近乎肉眼可见。
“老黄,你还没告诉我,为何我是无煞剑骨最好的执剑人?”
“因为融洽。”
老黄将刚刚的话又叨咕了一遍。
“老朽我承认,当初为你种下剑骨,我有赌的成分,可我赌对了。”
“什么意思,难道说旁人无法接种剑骨?”
“最起码那沈晏池就不行。”
老黄撇了撇嘴。
“若要修无煞剑骨,需浑身骨脉尽断,强行融汇天下名剑入体,剑胆化骨魄,血肉融青锋,此等体质万中无一,老夫也没想到你小子能撑下来!”
“你说的,祸害遗千年嘛。”
秦逍抿起左侧嘴角微微一笑,剑黄巢却摇了摇脑袋。
“却不是的,剑骨择人,而非人择剑骨。”
“这话又怎么说?”
秦逍摸了摸自家四肢,除了还很绵软,倒是觉察不出丝毫异样。
老黄不知为何老脸一红。
“老黄,有话直说,有屁快放,晚些你就死翘翘了。”
“其实也没啥,在你之前我也找了许多人试骨,结果无一幸免,全都暴毙流脓,活不过十二个时辰!”
秦逍闻言面色阴翳。
他清楚老黄为何面露窘色了。
“老头,你当初根本不是在救我,而是见我还未断气,刚好让你多试一次剑骨融合是吧?”
老黄闻言并未反驳,既然话都挑明了,他反倒自在了不少。
“死马当活马医嘛,你死了也是死了,尸体烂在河里也是烂,试骨失败也是烂,还不如让老朽试上一试,奶奶的贼老天还真不长眼,让你小子成了新一代执剑人!”
“你刚刚说过的,剑骨择人,看来这几柄剑也不是啥好东西。”
“二愣子你这话又错了,五大仙剑虽有正邪之分,却皆来自飞升真仙的明主,它们能选择你,也侧面说明了很多事情!”
“还能有啥事,难不成我压根就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心里藏着一尊救苦救难活菩萨?”
“这谁能说得准呢,反正仙剑有灵,不会有错。”
“老黄,那你之前说你和魏家的血仇?”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老朽很少撒谎!”
剑黄巢摩挲两把老脸,也不晓得他这话又掺了多少水分。
秦逍对旁人的事向来不在意,他将老马背上的巨大剑匣取下,噗通一声将其丢在老黄身前。
“以前一直都不让我看,现在你快死了,我可以看了吧?”
老黄闻言没有反驳,而是主动替秦逍打开了剑匣。
匣子修长,内里一片腌臜,浓烈的血腥味道浓郁扑鼻。
秦逍细细观之,发现竟是一堆带着筋肉的白骨!
“老黄,这是......”
“正如你所想那般,你剔下来的骨头,还有老头我的。”
剑黄巢指了指其中几块腿骨。
果不其然,除了较为“新鲜”的骨骼外,还有不少陈年蜡黄的枯骨。
“秦二愣子,甭管咋说,眼下你也算我衣钵传承,你若升仙倒还好说,若跟我一样最终功亏一篑,有这些骨头最起码还能留个全尸。”
老黄一边说一边捏捏自家臂膀。
秦逍惊愕发现,那臂膀竟一捏就扁。
再瞧瞧剑匣内的枯骨,很显然老黄此刻肉身内早已不存一骨了!
“都是靠无煞剑炁硬撑着罢了,我那堆骨头也交给你,你若是嫌弃就悉数扔了,若有点良心就给我立个坟茔,假若你当真有良心的话。”
“行,我考虑考虑。”
秦逍面色无悲无喜,又指了指被白骨盖着的三张书卷。
“这又是何物?”
“无煞剑骨的修行心法,随着你修为境界提升,你体内的仙剑会逐步觉醒,第一张书卷是当前五柄仙剑的剑骨修习法门,第二张书卷乃获取【冲虚】凑足六大仙剑后的修习法门,亦是老朽一生未尝之憾。”
“那这第三张呢?”
秦逍向来无礼无道,压根不在乎什么显赫名声,像翻杂物一般扯出第三张书卷,发现竟是一张无字天书。
“这个......据传是无煞剑骨第七剑的修习法门。”
“第七剑?”
秦逍闻言一愣,瞥了瞥自己的四肢胸腹,又摸了摸脑袋瓜子。
“前五剑已然遍布周身,第六剑我料想应当要贯入天灵,那剩下这第七剑,该往哪放?”
秦逍问得很实在,不过剑黄巢连第六剑都没修到,自然也无法回答他。
“只是传言罢了,你爱信信不信拉倒,老朽说实话也不大信。”
秦逍盯着那无字白卷看了良久。
加上前面两卷,所用纸张皆不似宣纸,触感类似苕皮,轻抚之下微见颗粒。
秦逍当然不会对其太过轻视。
毕竟他心里清楚,剑黄巢仅仅只修习五柄剑骨,便已然成就天下第六!
若他能够顺利获取【冲虚】,修成六大仙剑,又当如何?
再加上手中这份传说缥缈中的第七剑心法,若不是无稽之谈,那又当如何!
轻轻咳嗽两声,秦逍看向剑黄巢。
“老黄,这无煞剑骨不是中原的修炼法门吧?”
“你怎会晓得这个?”
剑黄巢闻言一愣。
“这书卷用的不是纸,而是妖域进贡过来的青囊皮,以前我在相国府做世子时,逢年过节都会吃到青囊炖冬瓜。”
“你说啥子?”
剑黄巢闻言啧啧连声,抱着膀子一脸唏嘘。
“靖朝贵胄就是靖朝贵胄,玄品妖物说烹就烹......不过你小子今后最好别提这茬,眼下妖域那边与四大王朝关系敏感,即便你不暴露剑骨,若被有心人得知你通晓妖域神通,还是会给自己惹一身骚的!”
说完此话,剑黄巢神色有些萎靡,很显然快撑不住了。
“老黄,还有何遗言,尽管告知我。”
“咋,我说了你就能帮我办?”
“我没那么好心,你知道的,不过不吐不快,说出来总比藏着好。”
秦逍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心肠。
剑黄巢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晃晃脑袋略带自嘲。
“让你这般心性者得剑骨入江湖,未来天下指不定要搅出多少幺蛾子啊。”
“总比圣母心被人算计受气强,世道命数已然待我如虎狼,我自当还以屠刀绝不手软!”
“不错,这我也放心了。”
剑黄巢拄着土坡撑起身子,秦逍上前搀扶,剑黄巢在其耳畔说了一个名字。
“赵红拂?”
“嗯,今后若你能去北齐,替老朽去瞧瞧她,该照料照料,你嫌麻烦就算了。”
“是挺麻烦的。”
提及赵红拂,老黄浑浊的老眼多了几抹清澈。
不过秦逍却不想多问,毕竟旁人的矫情过往跟他无关。
“老黄,除此之外,可还有要说的?”
“沈晏池的事不算完,玄天宗修士皆有一抹灵识存于宗内,谓之魂镜,我在你体内留下一道剑痕,可助你隐匿自身气息七日,若你七日内不能离开靖朝,老朽就只能在黄泉路上等你了。”
“晓得了。”
“若你能活下来,杀了魏征,去我坟头烧炷香。”
“若有那日,烧三炷给你。”
“其它的无了,拐子老马就留给你,切记按时吃饭,注意冷暖增减衣物。”
“少啰嗦,晓得了。”
“那便没了。”
二人忽然都不再说话,就这般静默无言了好久。
“走了。”
老黄拍拍屁股,朝江水背离的方向抬脚迈步。
“你去哪?”
“不用你管,老头我也算纵横一生,向来都是我看别人断气,不习惯别人看我归西。”
日头猛烈,古道苍凉。
一位跛脚邋遢的老人。
一个曾经叱咤的剑客。
就这般一瘸一拐剔着豁牙,走向了专属于他的不归路。
秦逍望着老黄的背影。
老黄渐渐走远,秦逍清楚他已经不配拥有远方。
明明是五月的风尘,刮在身上却凛冽刺骨。
一年多受老黄悉心照料,虽偶有磕磕绊绊,但总归有个人气。
而眼下古道西风瘦马,落魄的相国世子又是孑然一人了。
“老黄!”
他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朝老黄离去的方向大吼。
“老黄!我饿了!”
“老黄!我想吃馍头!还有两颗枣子!”
远方人影依稀,渐渐视线模糊,最后化为泪腺里两颗灼泪滚下。
秦逍抹了两把脸,自打记事以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这般。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个啥。
他只知道此刻的矫情,似乎比摘星楼的屠苏酒更让他宽心。
远方。
已经走得很远的老黄,缓缓传来一首打油诗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