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之后,进来一个瘦削的男子,年纪在三十岁上下,额头宽大,脸型消瘦,下巴微尖,眼神坚毅,身着一袭厚实的皮裘,头戴一顶暖帽。
见杨兴飞端坐于主位,男子抱了抱拳,不确定道:“请问可是兴夏军指挥官、杨大帅当面?”
杨兴飞点头道:“我就是杨兴飞。”
男子先是诧异,这位也太年轻了吧?
随即再次抱拳:“湘省浏河人氏谭复生见过大帅!大帅真是少年英雄,实令我等虚度光阴之辈汗颜!”
杨兴飞摆手道:“谭先生客气了,请坐下说话。来人,上茶。”
“多谢大帅!”
谭复生落座之后说道:“谭某一介白身,又无半点功绩于世人,实在不敢当‘先生’二字,大帅唤我复生即可。”
杨兴飞笑道:“这样吧,你年长我几岁,我称呼你复生兄,就不必纠结称呼了。”
谭复生再次惊讶,这位怎么对他这么客气?
随后也不再纠结,默认了这个称呼。
杨兴飞问道:“复生兄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谭复生拱手道:“有幸拜读大帅多篇佳作,如振聋发聩,令人茅塞顿开、大受启迪,故此专程来访,一是为一睹大帅英姿,二是求教于大人。”
杨兴飞没想到那天通宵码字竟然刷出了名望,还引来了粉丝?心中不禁有些自得。
不过并没有显露出来,大场面已经见得多了,几句夸赞之语还不至于让他喜形于色。
他笑了笑说道:“复生兄谬赞了,只是发表一些看法而已。”
“大帅过谦了。”
谭复生拱了拱手,随后话题一转:
“自去年朝廷与倭国大战之后,复生心中有个疑问,还望大人解惑。”
“复生兄请讲。”
“请教大帅,为何去年那场海战中,北洋水师会败给倭国水师?淮军也在半岛和辽阳东路接连败北?以致被倭寇连占七八座城池?按说朝廷的兵力、国力都远超倭国,何至于打不过一个弹丸小国?”
杨兴飞淡淡说道:“战败的原因很多,海战失利的直接原因是北洋水师的战舰好几年没有增添,保养、维护的费用也拨不足,炮弹大多是老旧的黑火药炮弹,短短十年间,被倭国水师在总吨位、舰艇及火炮性能及火力密度上反超,水师将士们虽然浴血奋战、悍不畏死,奈何器之不利,着实可叹;
淮军失利也有以上直接原因,还有几点:
一是武器太驳杂,弹药不通用,而且补给困难;
二是训练不足,大半士兵还是仓促招募来的,很多连枪都不会用;
三是战法落后,采用的是线列步枪时代的战术,排成密集阵型,给敌军竖了个超大的活靶子,增加了敌军的命中率;
四是后勤保障不力、各军竟然是从各自的驻地补给,导致士兵吃不饱穿不暖,这样还怎么打仗?
第五,淮军实际是李某人的私军,底下又派系林立,都只想保存实力,作为安身立命的砝码,除了聂功亭、马金叙等少数将领,其余人均是能躲就躲,坐视他部孤军作战,因此淮军数量虽然多,但每次参战兵力都少于倭寇;
第六,青廷对战争准备不足,也小看了倭国的野心,后者为了发动这场战争,已经谋划了二十多年,将大夏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民心所向打探得清清楚楚;
…
以上是直接原因,再说说根本原因:
其一,蛮人信不过汉人,对淮军多有猜忌,生怕其尾大不掉,形成唐末、明末时藩镇割据的局面,甚至出现朱温这样的人物;
其二,朝中派系林立,以帝师翁叔平为首的清流派有意掣肘、屡屡攻讦,并试图通过战争削弱李某人的砝码;
其三,蛮青不得人心,故不敢以举国之力对抗倭寇,否则肯定能击败倭寇,但蛮青也会走向灭亡;
倭国也是摸透了这一点,才敢赌上国运发动那一战;
…”
杨兴飞高谈阔论一番后,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绝不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谭复生再次拱手,动容道:“大帅世事洞明,对各方局势洞若观火,令我这个书生自愧不如、叹为观止。”
杨兴飞摆手道:“复生兄客气了。”
谭复生接着问道:“还有一事请教大帅,为何倭国能富国强兵,大青却做不到?”
杨兴飞解释道:“这仍旧是青廷的痼疾所在,因为倭国从上到下彻底改变了体制,朝中又有中坚力量推动新政…
而青廷的一系列举措,只不过是洋务运动,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既没有实施利于民生的新政,也没有发展教育开启民智,更没有推行殖产兴业,进而富国强兵…”
谭复生深思良久,随后恍然道:“原来如此。”
又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道:“依大帅之见,如果朝廷也效仿倭国的举措,有没有可能扭转局面?”
杨兴飞笑道:“复生兄不用顾忌什么。”
顿了顿后继续说道:“青廷眼下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任何举措都改变不了其灭亡的结局。”
谭复生:“愿闻其详。”
杨兴飞:“倭国之所以能维新改制,是因为自古至此采用的都是‘虚君’政策,变革之初先是打败了以幕府为首的旧利益集团,主导倒幕的新兴势力,如萨摩藩、长州藩等势力得以上台,掌控了倭国朝政,随后自上而下地推行了一系新政,既符合后者的利益,又利于富国强兵;
而青廷截然不同,掌权的是蛮青皇室,以及旧利益集团,如果推行新政,势必会大幅伤害他们的利益,因此,根本推行不下去…不,是无法推行,如果有新兴势力冒头,还会被他们扼杀,杀得人头滚滚…”
等杨兴飞说完,谭复生瞠目结舌道:“这么说,呆青岂不是要亡…”
杨兴飞点头道:“所以说,是不治之症。”
谭复生叹息道:“为何他们宁可灭亡,也不愿意改制?”
杨兴飞淡淡说道:“大势至此,青廷任何一人都无能为力,否则会遭到整个旧利益集团的反噬。说个笑话:哪怕是紫禁城里那位老妖婆想推行新政,过不了多久就会在宫中暴病而亡,你信不信?”
“啊这?”
谭复生大惊,这话茬他可不敢接啊!
他急忙环顾四周,随即才想起来是在兴夏军的地盘,长舒一口气后说道:“大帅说笑了。”
随后颓然道:“难道我堂堂大夏、煌煌神洲竟无药可救?”
杨兴飞摇头道:“复生兄这是钻牛角尖了,俗话说,在其位谋其政,青廷一干君臣既然尸位素餐、德不配位,将其推翻了就是,难不成要整个大夏给青廷陪葬?凭它们一帮塞外蛮夷也配?”
谭复生尽管对兴夏军有所了解,此时听杨兴飞亲口说出,仍旧吃惊:“大帅是想彻底…造反?”
杨兴飞笑道:“我刚才说过,复生兄不用顾忌什么,我这人没多忌讳,也不怕任何话传到青廷耳中,更相信复生兄不会到处乱说。”
谭复生心说,我又不傻,如果说出去了,自己岂不是成了同谋?哪怕不是同谋,也得沾上一个附逆之罪。
他急忙转开话题:“大帅,洋人真是大帅在文中所说,野心那么大?”
杨兴飞说道:“贪婪是无止境的,何况是一帮尚未完全开化的洋夷?这些家伙可不讲究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只奉行丛林法则,即弱肉强食,大夏强盛时,它们卑躬屈膝、伏低做小,大夏势微时,它们就会凶相毕露、得寸进尺,除非将它们打怕了、打软了,否则大夏只会被它们敲骨吸髓、耗尽所有元气,彻底沦为殖民地,到那时想要翻身,已是难如登天,除非遇到大机遇;不过,如果一直让青廷掌权,哪怕有机会也不中用。”
…
谭复生幽幽叹道:“大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诚不欺我!复生此次获益良多,多谢大帅不吝赐教。”
杨兴飞摆手道:“复生兄又客气了,不知以后有什么打算?”
谭复生说道:“在倭寇打入辽东之时,复生萌发过兴西学和上书改制的想法,经大帅点拨后茅塞顿开,已经放弃了这一打算,现在竟有些怅然若失。如果大帅准许,复生想在辽东游历一番,也好见识一下。”
杨兴飞笑道:“这当然可以,除了军事重地和机要之处,复生兄随便转,另外,我安排一个警卫班陪同,既护你周全,又能充当向导,还能安排一路食宿。”
“多谢大帅成全。”
…
第二天一早,谭复生在一个警卫班的陪同下离开海城,开始游历辽省,杨兴飞还没松一口气,又迎来一个客人,还是近代鼎鼎有名的实业家——章继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