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国六十四年,外戚反叛,北威大将军沈凤国接到朝中岳丈老右丞的密信,远从凛北领兵救驾,终于三月后回京,亲手将叛贼斩于马下,得封“护国大将军”之称,其妻女奉旨回京,受命常驻京城。
年仅10岁的小皇帝被扶上位,因年幼,皇太后暂代摄政,待到皇帝十六岁归还皇权。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尚书令陈灵因叛乱中护帝有功,老丞相于叛乱中不幸逝世,破格提拔为新任右丞相,连带其商贾的出身都一改既往,商人的社会地位水涨船高。
然好景不长。
四年后的六月,太后下诏,刚刚受封两年的护国大将军沈凤国,因与叛党勾结,背后操纵叛乱,心中自愧,自刎于大殿之上。
……
——皇宫——
幼帝睁着漆黑的眸子,看着眼前雍容华贵的女人。她明明不过二十几岁,任谁也想不到竟有这般城府和气场。
太后睨了幼帝一眼,语气淡淡,“哀家刚说的,皇上可明白了?”
相拯下意识吞咽一下,脑中回放出这个女人刚刚说给他的话:
“护国大将军与叛贼勾结,虽自刎谢罪,其罪难恕,收回奖赏封号,罪臣妻女午时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相拯克制着从内心一阵阵翻涌上来的恐惧——这话他断然说不出口,将军一家的忠心他看在眼里,不说别的,他与将军家的女儿相识四年多,相处甚好,如知己亲人般!
可是现在要他亲口说出把她们斩首的话,这怎么能开得了口?
见幼帝没反应,太后凤眸微眯,冷哼道:“如今这深宫之中,只有你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境和长公主尚在山光寺,沈家业已成罪臣。皇上觉得,我们二人若不互相扶持,该当如何?”
相拯不傻,他听得出这威胁——沈家已经失势,谁人不对皇权虎视眈眈,他若是不听太后的,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还有她口中的境和公主,那是自己同为先皇后所出的皇姐,因其年幼不知犯了什么错,先帝龙颜大怒,不顾众人劝阻,早在大公主相熹9岁时便将其送到山光寺,下旨待到她二十岁时才能回京。
现如今已是十年过去,他与皇姐却从未有过一封书信往来。若是他此刻拒绝,只怕皇姐也要遭这女人的毒手!
念及此,相拯犹豫许久,终归是点了头:“我……朕知道了,就依母后所言。”
太后略略满意,转身离开御书房,待人走后,相拯一身冷汗滑坐在地,目光空洞地望着价值不菲的红窗棂,喃喃自语……
-
次日,大殿之中。
相拯高坐皇位,自上而下看着跪拜在地的母女二人,心中不断绞痛。
她们自是在牢狱之中已待了三日之久,大概是因着护国将军的威名,和他所托付了老公公的打点,狱卒并没有对她们用什么皮肉之刑。
太后似是迫不及待般,旧事重提,一时间大殿之中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太后阵营里的人自是高声附和,却也不乏老丞相的旧交,竭力反驳,哪怕是两年前新提拔上来的丞相陈灵也极力反驳。
太后被他振振有词扰得心烦意乱——早知这人是个愚钝的,她就不该提拔他,现下惹了这一大堆麻烦,官职如此之高,满朝文武便是反驳也要顾忌一二。
更兼这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这四年里做出许多好名声来,若是想铲除,恐怕自身也要伤筋动骨。
不过昨日已经预料到这个画面了,太后并不为难,语锋一转,倒是“好心眼”的把决策的权利交给一直憋着泪看着母女二人的小皇帝。
“若是这样吵,不知要吵到何时去,让陛下定夺吧。”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噤声,连带自进殿以来不曾抬头的女孩都抬起头来,漆黑如夜的眸子一瞬不错地和相拯对视。
她似乎翘了点唇角,满是苦涩的弧度。
这些人扯着脖子,你一言我一语,无非就是忌惮她们母女,和维护她们的两派对立,可是那个女人,她此刻端端正正坐在那个位置,从未分给她们丝毫视线,正盯着小皇帝,眼神犹如毒蛇的信子,叫人胆寒。
是了,父亲已经去世了,没人是她们母女的依靠,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母亲的依靠,凭着这一身的武艺保护她,可是眼下看来,也不过是一场空。
眼下的情况很明了,今日她和母亲没人能逃得掉。
相拯本就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自然是不会错过她的绝望,心中的滋味快要把他逼得当场落下泪来。
自他降世就被冠上太子的身份,不论是谁,时时严苛,步步护责,哪有过一日清闲。
只有这几年,他才终于有了些温度,可是太后,现在要他亲手把给他温度的源头掐掉!
他不忍心。
大殿静悄悄,底下的朝臣表面上不敢抬头,实际上都在偷眼观察,在他的一举一动之中揣摩太后的意思。
厌烦。
太后也不催促,像是手中有把握而有恃无恐,此刻的面容上竟带了几分悠闲。
相拯心尖针扎一般,呼吸几次,终于开口。
“护国大将军与叛贼勾结,虽自刎谢罪,其罪难恕,收回奖赏封号……罪臣妻女……”
剩下的字眼在喉头哽住,他看到小女孩抬头,朝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好似在劝他说出那几个字,保全他得到皇权之前的日子。
太后在朝他无形施压,台阶下跪着的人却心胸豁达至此,这太后,竟连一个16岁的女孩子都不如。
相拯简直难以呼吸,他心一横,径直改口:“罪臣妻女,发配凛北,收回赏赐封号,终生不得入京,如有与其来往者,无论关系利害,皆以叛国罪论处!”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心中皆是惧怕惊骇。
太后一双眼睛更是死死地看着额头冷汗直冒的小皇帝,双手在袖子里攥成拳,眼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沈趁猛地抬头,对上相拯的视线,只觉说不出话来。
这惩罚看似严苛,可是这却是眼下最好的保护。
离了京城,太后天高皇帝远,再想干涉她们母女的生活自是难上几分,再者。
那句“与其来往者,无论关系利害,皆以叛国罪论处。”这无非是免除了所有明面上的刁难。
这是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给她的最好的保护。
只是这之后,相拯的日子恐怕……
圣旨定,沈趁和母亲被装进囚车,随行的两个狱卒,其中一个蒙着面,一双眼睛看上去格外熟悉。
随行一个月有余,彻底出了京城地界,蒙面的人才露出真容,竟是父亲的旧部丛磊!
两人果断把牢笼打开,解了母女二人身上的枷锁,然后跪地。
“夫人小姐受惊了!”
沈夫人愣住,倒不如心思机敏的沈趁明了,上前把人扶起,那二人却摇头,跪地不起,甚至落下泪来。
“属下无能!不能救得将军,幸而当今幼帝是个重感情的,暗中叫老公公将我和这位谢灼兄弟交通了,替换了原本的狱卒,才能护送夫人小姐至此,望夫人降罪!”
话已至此,沈夫人到底是明白些许,女人家本就愁肠百结,这几日更是日日担忧年轻的沈趁会和自己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受了连累。
眼下尘埃落定,一时也忍不住要落泪了。
她亲自扶起二人,二人不得不起,看着泪眼婆娑的沈夫人,心里难受得很。
丛磊目光坚毅:“夫人可放心,凛北是我们自己的地盘,眼下已离了京城地界,那太后就是手段再多,我二人护着您和小姐,也比京城里要安全得多。”
事已至此,怎么也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沈夫人点头,想起高位之上抖成筛子,却还临时反口帮她们母女的小皇帝,不禁叹了口气。
“常言道帝王家最是无情,可这幼帝竟是不同的。”
沈趁一言未发,她知道相拯这是以自己的处境难一点,来交换她们的处境好过一点。
只要回到凛北,那她们最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也才堪堪十四岁,手里无兵无钱,唯一的那几个大臣还是先帝的旧臣,太后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他根本难以通信。
想到这些,沈趁叹了口气——前路迷茫,即便到了凛北也是无依无靠。
丛磊单膝跪地,将自己腰间缠着布条的剑双手奉送给沈趁:
“小姐,这是您的佩剑,将军的剑被宵小之徒盗走,无处可寻,唯有您的,是右丞几经辗转才找到,嘱托我带话给您。”
沈趁提剑在手,熟悉的感觉令她颇为感动:“什么话?”
丛磊目光灼灼:“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沈趁眸光一震,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逢欲,父亲的枉死,相拯的牺牲,陈右丞的冒死相助,和丛磊的舍命追随,这几样加在一起,都是在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她望望手中剑,将丛磊扶起:“丛叔且放心,有朝一日,我定要回京都,替父亲洗刷冤屈,替相拯坐稳帝位!”
六年后——
凛北王家屯。
低矮的房檐破败不堪,糜烂的墙体挡不住里边男人如雷的鼾声,顺着房檐看过去,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竟睡在茅房隔壁的棚子下,在湿冷的寒气面前,她身上的布片起不到任何保暖的作用,因而只能蜷着身子瑟瑟发抖。
夏日蚊虫叮咬臭气熏天难以忍受,到了这深秋,夜晚愈发冷了,早晨起来浑身都挂霜。
她知晓自己得了很严重的风寒,只是时候未到,她至少得等到烟火大会才有机会回到原来的家,她得继续忍耐……
夜风阵阵,女子终究紧锁着眉头,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