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适意知道她是在和大黑马说话,可是这“妹妹”叫得她实在觉得违和——她毕竟是家里的嫡长女,平日里被叫姐姐惯了,眼下这人叫她妹妹,难不成比她还大?
二十一岁?还是二十五岁?
那应当是婚嫁了,可看上去又不像。
大黑马走得稳稳当当,好像真听懂沈趁的叮嘱似的,驮着许适意,跟着沈趁慢悠悠上了山。
暮色渐沉,夕阳的光贯穿林子的缝隙,落在沈趁的白衣上,斑驳错落,把这人清瘦的身影衬得温柔无比。
只是路途尚短,许适意只不过看了几眼,就到了山顶。
可等她被一人一马拉着走到这姑娘的家门口,她顿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许适意记得很清楚,上来之前这人口口声声“夜间山匪猖獗”,可是她现如今骑在马背上,看着眼前的寨子,当中的匾额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骨鹰岭。
许适意左右看看,这地方如何也不像个良家姑娘的定身之所。
沈趁察觉到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尴尬一笑:“啊哈忘了告诉你,我就是山匪帮的。”
许适意:……还真是谢谢你特意告诉我。
她视线往下看,和沈趁对上,那人唇红齿白的,哪里能看出是个山匪?哪怕说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也比山匪合适。
两人的出现吸引了几个还未回屋的人的注意,见是沈趁,热切地挥手打招呼:
“阿影姐姐回来啦,怎么还带回一个美娇娘来?”
这声“阿影姐姐”叫的自然是沈趁,她姓沈,单名一个趁字,因着年少时见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都有“字”,心中艳羡,硬是从爹爹那求来一个。
沈凤国倒也觉得自家女儿与那些小子相比毫不逊色,允了之后,小孩子就欢天喜地出去玩了。
外边是茫茫的护城河,沈凤国想着这事儿在窗边来回踱步,只是偶然瞥见自家皮猴子和伙伴在护城河边上玩,夕阳的影子把小小的人晃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他灵光一现,当即决定取字为“浸影”。
是以外人都知道她沈浸影,只有父母亲以及丛磊谢灼,和远在京城的相拯知道她的名字。
不过这么多年过来,每每她惹毛了谢灼,那人都是扯着嗓子喊她的大名,是以“沈趁”二字在这骨鹰岭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比她小的都唤她“阿影姐姐”,比她大的就叫她“阿影”。
这此起彼伏的招呼声,由不得许适意不相信,她下意识攥紧手里的缰绳,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跟这人回来究竟是对是错。
沈趁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尚在和那些年轻人玩笑。
“怕你们没见过仙女,偶然遇见了就求她跟我回来,让你们开开眼界。”
“仙女”坐在马鞍上,一下子如坐针毡,察觉到那些赞叹的视线,更不自在了,险些就要栽下马来。
耳根后早已红成一片,她自小矜持内敛,府里上上下下也不曾有说话如此露骨的人,更兼嫁到王田家,动辄打骂,好看的容颜引来的灾祸不断,逼得她新婚当晚为了保全名节就自毁容貌,才被赶到茅房旁边的棚子里。
可这人,在这么人面前直叫自己“仙女”!
偏还有爱热闹的,也捧她的场,大声笑着道:“还是阿影运气好,我们便是每日下山也未曾见过此等仙子。”
许适意彻底窘住,一下子美目流转,硬是不知道看哪好。
沈趁也看出她的不好意思,挥挥手叫停了这场单方面的热烈夸赞,拍拍大黑马,大黑马迈开蹄子慢悠悠穿过这寨子,朝后方走去。
许适意大概看得出这人打算把她带去她自己的住所,和这些男子当是不住在一起的。
她心下松了口气——如此清风霁月般的人,若是整日和男子在一起,多少也是不妥的。
果然如她所想,大黑又往后走了一段,四间小房均是坐北朝南,却各不相连,有些散乱地建在寨子最后方。
马停在最左边的房子门前,打了个响鼻。
沈趁抬头看她,“现在恢复力气没有,可以自己下来吗?”
许适意动动胳膊,又抬抬腿,稍微有一点气力,只是下马的话,大概是需要人扶一下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沈趁,还未开口,那人贴心的很,朝她敞开双臂,“来吧,我接着你。”
许适意好不容易下去的热劲又重新上涌——平日里和她接触最多的也就是婢女漫儿,但也仅限于服侍穿衣梳洗之类,不会有太近的肢体接触。
这这这,跳进人家怀里?
不不不,许适意心里猛摇头,打算自己使使劲儿下来。
“我,我应该可以。”
“啊,你又可以了。”沈趁看穿她是羞涩,有些好笑——这每天和大男人在一起,性格里实在是缺少羞涩这个项目。
她退后一步,干脆把手背在背后,一副相信她的表情。
“那你小心,我也觉得你可以。”
许适意愣了一秒,而后看了看脚下,结结实实踩在脚蹬上,然后慢悠悠挪动,看那样子是打算在安全和优雅兼具的前提下顺利下马。
沈趁觉得新鲜极了,她长这么大小就没见过这么矜持的姑娘,不过许适意的别扭劲儿让她想起远在京城的相拯,那小子第一次下马也是这样的。
许适意知道身后有个人在等着她,心里难免有几分急,只是身上的力气实在没恢复多少,这一急,脚下打滑,整个人顿时荡秋千似的挂在马鞍上难以着地。
她惊呼一声,下一秒却落进一个怀抱里……只不过是以民间的父亲抱孩子的姿势。
沈趁的手又托在她屁股上,把她抱得老高,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看到的元夜晚上,那个抱着孩子的农户。
羞赧席卷而来,许适意两只手半握拳摁在沈趁肩上,说话都有点断断续续。
“我,我可,你放我下,下来。”
沈趁只是觉得很想笑,不过感觉如果笑出声可能太过分了,像是在欺负人,于是她忍住了,把人放在地上,上下打量一眼,那人满面酡红的样子令她呆了两秒。
而这位羞涩的家伙一落地,赶紧摸摸发髻,整整衣领,又捋捋垂在胸前的发丝,确认形象上没什么不妥,才去看沈趁,那人却和被什么人定住似的,一瞬不眨地看着她。
“我,我还有哪……不合规矩吗?”许适意不确定道。
沈趁回神,暗暗无奈自己竟盯着一个姑娘家别不开眼,摆摆手,“没有的,很规矩,就是你很美,我多看一会儿,抱歉。”
许适意:……
她很想呵斥这人“休要说这些话”之类,但是沈趁眼眸清澈,说的的确是实话,她贸然出口呵斥好像太没人情味了些,且这人救了自己不说,还给她带回来。
这是恩人,许适意如此想着,平复着心里的不适。
沈趁算是知道这人脸皮多薄了,也不继续夸了,上前开了房门,“进来吧,这是我屋,你今晚先在这儿歇下。”
许适意看了看四周,又看看沈趁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抬步跟了上去。
屋子里倒是和外边的粗野大不相同,以中间的隔板为界,右边陈列着些刀枪剑戟和棍棒之类,左边却是书卷桌案,看上去仿佛是两个人住着似的。
沈趁怕她这大家小姐不适应那些刀啊剑啊的,主动叫她来这边坐,“你别去那边,伤着你就不好了,来这边坐,我这没什么好茶,你将就一下。”
许适意倒是不挑这个,她克制住自己想观察一下的视线——第一次来就进姑娘家闺房已经够不守规矩了,岂可还到处乱看?
她身子端正,坐得笔直,让一边坐姿有些懒散的沈趁有点不好意思,暗暗把背挺直,问她:“你饿不饿?”
许适意闻言,腹中空荡荡的感觉顿时传开,她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她和这个人见到为止,她真是没有一刻不是在羞窘的。
这种饿不饿的问题,她还从未主动和人提起过,以前都是到了饭点漫儿就摆上桌来。
后来嫁到王田家里,多数时候都也吃不上饭。
眼下自己蒙受这个姑娘那么多帮助不说,还频频遇到这些让她这个大家闺秀难以启齿的问题。
沈趁看她这表情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也不多说,嘱咐她:
“你且稍坐,我饿了,我去找点吃的,你陪我吃点可好?”
许适意有点意外,抬眸时那人依旧是诚恳的样子,好像真如她所说的那般,需要个人陪她吃饭一样。
心里暖流荡漾开来,许适意矜持点头,“好。”
沈趁勾起唇角,抬步走了出去。
许适意坐的位置只能透过开着的窗子看到不远处的秋千,她不由得有些羡慕——大家闺秀时时刻刻都要注意仪态的,这玩意儿小时候还可以坐一坐,被人说做“孩童可爱,天真活泼”。可是已经及笄,再去荡秋千,难免会落得“行为不雅举止放肆”的话头。
想必这人的日子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自由吧,许适意想着。
毕竟那人的笑容如此轻松诚挚,两人自见了面到现在,她也总是挂着个笑脸。
许适意长这么大,公子小姐都算上,也没有见过笑得如此好看的人。
若真的是梦,她情愿再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