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儁将一群外地士族下狱,很快引起了高顺的注意。
得知是因为他们嫌徐州三号价高,暗骂一声该。
他若是农夫,别说两斛换一斛,四、五斛他也愿意。
徐州三号,是前所未有的高产稻种!
但心里也有些不解。
朱儁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性情刚烈,轻财好义,虽是太尉,却并不揽权,待人也不严苛。
怎会因为别人嫌稻种价高就抓去牢狱?
以他往日的习惯,应该是教导、训斥一番就算了。
某日来见张祯,无意中说起此事,笑道,“那几人也是倒了大霉。”
张祯含笑看他一眼,心想真是个傻白甜。
或者说,军事上的巨人,政治上的稚童。
高顺:“......神悦,你那是什么眼神?”
像是在看二傻子。
张祯暗道你还挺敏锐,敷衍道,“看好人的眼神。”
高顺无语,“我哪句话说错了,你直说。”
别把我当傻瓜。
直说就直说,张祯放下手中的《泛胜之书》,“高将军,你以为那几个外地士族真是嫌稻种价高?”
风信司是她力主创建的,最高首领是她。
因此她消息极为灵通。
那几个外地士族的言行,早已传到她耳中。
本想让他们多钓点鱼再处理,朱儁出手了。
也好,省她些力气。
高顺一愣,“不然呢?”
他派人去查过,朱儁抓那些人,真是因为他们嚷嚷稻种价高,换不起。
张祯微微一笑,“他们只是以此为借口,拒绝种植徐州三号。”
这下高顺是真想不通了,怔了半晌,才道,“莫不是傻?”
老稻种亩产一百多斤,用了肥料也才两百多斤,徐州三号却能达到三百多斤!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张祯:“呵呵,这些人可不傻,精明得很。”
高顺:“......敢问精明在何处?”
恕他眼拙,真看不出来。
谁会嫌自家粮食收得多呢?
张祯继续道,“他们不仅自己不种,还想让周边村庄,乃至全县都不种!”
高顺更疑惑了,“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么?究竟为什么啊?”
粮食丰收,对那些人来说难道是件坏事?
这里面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可他看不破。
......莫非他真的很蠢?
这个说起来就比较复杂了,张祯尽量浅显地道,“农夫家里收的粮多了,纳完田赋也有结余,遇上天灾人祸便能扛一扛,不用急着卖田卖地。”
高顺:“这与他们何干?”
张祯:“农夫如果卖田卖地,买的人会是谁?”
土地兼并,就是这样完成的。
客观而言,士族并不都是坏蛋,其中不乏乐善好施者。
可这并不影响这一阶层的生存方式。
事实就是,庶民若无力抵御生活中的风险,手中的土地资源就会向士族汇聚。
打个比方,某村地主黄老爷,从来不欺压百姓,是人人称颂的大善人,百姓杨小二一时不凑手,去找他帮忙,他也能借几个钱。
后来杨小二生了重病,实在没办法,只能卖田地。
找的买主就是善良的黄老爷,黄老爷也给了高价,杨小二非常感激,用这钱救回了命。
然后一家子沦为黄老爷的佃农,甚至隐户。
而另外一些老爷,可能没黄老爷这么仁善,会人为地制造苦难,迫使村民放弃田地。
庶民活于这世上,就如孤舟行于大海,风浪稍大就会翻船。
强抢,只是其中最下乘的方式,多的是巧妙的法子。
徐州三号的丰产,让农夫们手中有了余粮,具备了一点点抵御灾害的能力,这也就动了士族们的利益。
他们没反应才怪。
“......什么?就为了田地?!”
高顺双目圆睁,出离愤怒。
这都是些什么恶人啊?
下狱还是轻的,活该打死喂狗!
张祯反问,“为了田地,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充分么?”
那是士族的命脉。
高顺:“可是,士族田地更多,若也种徐州三号,便也能大丰收!这不就等于增加了田地?”
还是增加一两倍。
张祯轻笑,“高将军,知足的人,会像你这么想。但不知足的人,是另一种想法。”
高顺虚心请教,“什么想法?”
张祯:“兼并更多的田地,再种上徐州三号,不是更好?”
到那时,利润就能翻几番。
为此,他们甘冒大险,悄悄来到京城,试图说服关中士族、朝中文武,一起抵抗徐州三号。
会有这么大胆子,估计也是因为吕布西征。
吕布凶残,张祯仁义。
这是世人的惯性思维。
敬她,却不怕她。
高顺沉默片刻,咬牙骂了句粗话,“真他奶奶的损!”
朱儁定是想到了这一节,才会大为光火,抓了那些外地士族。
此刻他想杀人,却又觉得无力。
因为,天下不知足的士族肯定很多。
被朱儁下狱的那几个,只是露在水面上的,水面下定然还藏着一大群。
他杀得尽么?
忽然想到一事,有些欣慰地道,“关中士族倒还识大体,没有跟着他们胡闹。”
那几个外地士族联络了好几家,都无人应承,因而才会在外喝酒时失态,胡言乱语,被朱家子弟听了去。
王允警告过后,更是无人对种植徐州三号有异议。
张祯:“呵呵。”
高顺:“......我又说错了?”
张祯:“没说错。不过,关中士族之所以识大体,是因为他们认为,可以从我这儿捞到更大的利益。”
外地士族离她远,对她不够了解,眼里只看到徐州三号。
关中士族离她近,跟她打过多次交道,深知她的能耐,相信她所主导的课农司能培育出比徐州三号更好的粮种。
如果他们不相信,会比外地士族闹得更厉害。
高顺:“......所以,还是因为利益?”
不是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公理?
张祯轻叹,“是啊!”
为了利益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不怕士族谋利,只怕他们目光短浅,就如牢中那几个。
高顺又沉默了会儿,问道,“神悦,你不生气么?”
他都替神悦难过。
大公无私,为国筹谋,却遇上这些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小人算计。
张祯无所谓地道,“我生什么气?”
尽可能多地兼并土地,是士族阶层的本性,她早就知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上升不到情绪层面。
高顺重重道,“可我生气!”
一腔怒火,不知如何发泄。
张祯莞尔,“高将军,你乘马车时,车轮下若有蚂蚁挡路,你会怎么做?”
高顺:“......碾压过去。”
张祯轻轻松松地道,“对呀,碾压过去,犯不着生气。”
如果所有士族团结起来,一起向她发难,她也许会紧张害怕。
现在只是一小撮,不值一提。
开玩笑,如今她左手朝堂右手军队,占尽优势,若还前怕狼后怕虎,不如回家种红薯。
哦对了,这会儿还没红薯。
何况,士族的本性,决定了他们之间必定也是勾心斗角,根本无法精诚团结,所以她有什么好怕?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顺者昌,逆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