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陆托和陆二九走远,张昭从内间转出。
皱眉道,“小将军,快快下令罢,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虽也是世族,却来自徐州彭城,与江东世族不甚亲近。
陆托等人谋划算计时,刻意瞒着他。
他虽谨慎机敏,又哪里能想到这些竖子竟有这么大的狗胆。
变故发生那一日,他恰巧卧病在床,并未赴宴。
次日刚下卧榻,就得知了这天大的噩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震惊过后,迅速联络忠于孙家的将领和谋士,意图诛杀陆托一党。
孙权却坚决不同意。
于是今晚他潜入孙府,想找孙权问个清楚。
没说两句话,陆托就来了,孙权让他藏入内间。
陆托来找孙权,是说快要入冬,江水寒冷,士卒们入水容易染上风寒,劝孙权不要再打捞吕布。
之后陆二九赶来禀报,他便一直躲到现在。
而陆二九所言,也让他遍体生寒。
朝廷已不是当年病弱的朝廷,兵强马壮,战力卓绝,六万大军,真的足以踏平江东。
为今之计,唯有戴罪立功,先行诛杀乱臣、逆贼,提着他们的头颅恭敬跪拜,方能表明对朝廷的忠诚。
孙权没明白,“下什么令?”
张昭厉声道,“诛杀陆托一党!”
孙权摇头,“不,不能!”
张昭气急,顿足道,“他们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孙权:“张公,你听我说......”
张昭喝道,“仲谋,事到如今,你竟还执迷不悟,不知悔改!非要害死江东所有士庶才知错么?”
孙权又好气又好笑。
看,这就是他不喜欢张昭的原因。
怒气上头,是真能把他当孙子训。
不像陆托,字字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上。
张昭继续痛心疾首地道,“此时心慈手软,死的人只会更多!”
孙权叹口气,“我不杀他们,不是心慈手软,是要留给张神悦。”
张昭一愣,“嗯?”
孙权淡淡道,“我们把陆托一党杀了,谁给张神悦消气?军中将士,想必也憋着一股火。总得有人让他们泄恨。”
这番说辞,张昭初听荒谬,细想却有几分道理。
“刀已出鞘,不沾血不能回?”
孙权点头,“正是。”
张昭升起几分希望,“等他们消了火气,我们就能无恙?”
孙权意兴索然,“你或许无恙,我肯定得死。”
张昭:“......不必如此悲观,兴许会有转机。”
孙权强笑,“唯一的转机,是吕奉先没有死。”
可这么多天都没找到,希望越来越小。
张昭沉声道,“你可以解释,我替你解释!你是受了小人蒙骗,被他们裹挟逼迫!”
孙权:“没用的。”
只有吕奉先活着,他才有解释的机会。
吕奉先若死,张神悦只会大开杀戒。
张昭想想朝廷此番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也觉得确实没用。
说一千道一万,当朝大将军死在了孙权治下。
他还亲口下令截杀。
哪怕后来悔悟,这也是无法洗清的罪责。
有些悲伤地道,“仲谋,是我的错,我有负令兄所托,没能好好辅佐你。”
他与孙策忘年之交,志同道合,通家之好。
孙策远征,将孙权交给他,他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这回纵能活下来,又有何颜面见孙策。
如果那晚他也在场,或许就能劝住孙权,不让他上陆托等人的当,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孙权轻声道,“与你何干?是我咎由自取。”
他也是到了那一刻,才知自己竟是那样的人。
任何人做错事,都要付出代价。
张昭静了一静,又道,“我听说,张神悦对你颇为爱护,再加上你兄长和周公瑾......”
孙权打断他,木然道,“错了,爱护我的不是张神悦,是吕奉先。”
爱护他的那个人,被他亲口害了。
张昭:......
孙权幽幽道,“而且,你不了解张神悦。在她眼里,这事儿不仅仅是吕奉先被害。她看到的,是江东世族具有谋害大将军的胆量和实力。你猜她为何要说踏平江东?”
张昭心底蹿起一股寒气,“为了逼反江东世族?”
之前,他还觉得这是张神悦决策失误,可能会逼得江东世族做困兽之斗。
因为,她说的若是只诛首恶,不牵连无辜,很多世族只会袖手旁观,不会相助陆托一党。
讨逆也就会很顺利。
哪能想到,人家为的就是逼反江东。
孙权笑道,“没错。江东世族不反,她不好下刀。但又不只是江东世族,从今往后,天下世族都要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否则,江东世族便是前车之鉴。”
张昭:“......天下世族,都被江东世族连累了!”
孙权叹道,“是啊。”
抛开吕奉先之死不说,这也许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
张昭激动地道,“可这不公平!”
孙权双手一摊,“世上哪有公平?”
如果有,吕奉先不会死。
又道,“张公若想让她对世族容情,便去找吕奉先罢。”
事实上,就算吕奉先还活着,她也不会收回砍向世族的屠刀。
但会在砍下去之前,容世族分辨分辨。
若是分辩得好,能过关。
分辩不好,家族就此凋零。
张昭愣了会儿,施礼告退。
仲谋言之有理,一定得找到吕奉先!
还得是活的!
——
吕布可不知道孙权、张昭等人找他找得要发疯。
悠悠醒转,看到漏光的房顶。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刹那间,让他痛心的记忆全部涌回,一时恼怒欲狂。
孙仲谋!
老子真是一片好心喂了狗!
你给老子等着!
猛然坐起,要去砍了孙权,不料眼前一黑,又无力地倒下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多了几张干瘦黢黑的大脸。
吕布神智勉强清楚,猜测是他们救了自己,叫道,“我,吕布,吕奉先,当朝大将军!送我去京城,找张神悦!快!”
孙权可以晚点砍,现在他必须去见神悦。
他以为自己叫得很大声,其实如蚊子嗡嗡。
那群人中的一个老者低下头,关切地道,“呜哩哇啦,唧唧喳喳。”
吕布:“你说甚?”
老者:“哇啦哇啦哇啦。”
吕布大吼,“你鬼叫什么?”
当然了,大吼是他自以为的,实际上声音还是很小。
老者给他掖了掖破旧的被褥,侧头对旁边的人呜哩哇啦。
那人也呜哩哇啦几句,转身走了。
吕布急道,“我是吕布吕奉先,天鸿大将军!没听过么?不认识么?”
天下还有不认识他的人?
这是哪个穷乡僻壤?!
老者:“哇哇哇啦啦啦。”
吕布:......娘的,还是听不懂。
没一会儿,先前离开的人回来了,手里端着碗黑黑的汁液,老远就能闻到又腥又臭,好像还冒着可怕的泡泡。
吕布警惕地道,“你们要做什么?”
老者:“呜哩哇啦呜哩哇啦。”
接过汁液递到他唇边。
吕布用力偏开头。
这种东西,给狗狗也不能喝。
下一瞬,有人按住他,有人捏开他的下巴。
一碗汁液全部灌进去。
硬灌。
苦,浓重的苦!
还很辛辣,辣得让人想升天。
吕布仅剩的这半条命,险些被当场送走。
昏迷前,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子若是死了,不是因为受伤,是被呛死、被苦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