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学着当地人敞着衣襟,露出两条腿豪迈地坐在廊下,一边乘凉一边吃瓜。
属官急匆匆进来报信:“都督,有朝廷邸报到!”
“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被人指控谋反!”
七郎猛地站起来,手里正在吃香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邸报是发往全国的,内容很简洁。
七郎随后收到萧凌和赵四郎让人紧急送来的长信,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没有了许敬宗,另一个分量不如许敬宗,胆子却更大的人站了出来。
李义府处理一桩朋党案,牵涉到雍王长史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
……王皇后戴罪自尽,嫡子雍王李景处境尴尬。
李义府严刑逼供,想逼问出什么,韦季方意图自杀,却没死成。
李义府却上奏:“韦季方畏惧自杀,不是因为结党营私这样的罪名,而是有重大隐情!”
“韦季方、李巢等受太尉长孙无忌之命陷害忠良,意图伺机发动政变,扶持雍王上位。”
“韦季方见阴谋败露,才有自杀一事。”
听起来真是合情合理。
皇帝得知后“非常震惊”,说道:“这如何可能?舅父或许受到卑鄙小人的离间,与朕产生一些嫌隙,但绝不至于大逆不道。”
李义府答道:“太尉意图谋反之事已经败露,陛下不应犹疑不定。”
皇帝“潸然泪下”:“是我李家不幸!呜呼,当年有吴王、荆王谋反,现在又有舅舅谋反。朕心里实在是难过啊!此事若属实,又当如何处置?”
……当年如何,现在如何。
李义府简直就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大义凛然道:“吴王、荆王都是平庸之人,没有能力成事。太尉则不同,他一路追随先帝,打下万里江山,才智世人拜服。他担任宰相三十余年,权倾朝野。”
“他一旦起事,天下谁人能挡?幸而宗庙有灵,先帝庇佑,由一小案而牵扯出此大奸之人,乃不幸中之万幸!”
皇帝听李义府骂亲舅舅是“大奸之人”,微妙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黯然命李义府再调查一二,务必找出确凿证据。
李义府不负众望,第二天一早就拿出连夜突击审查的证据入宫。
……这效率,简直跟他自己招供似的。
韦季方供认不讳,承认与长孙无忌等人意图谋反。
“当初长孙无忌、褚遂良、柳奭要求陛下立雍王为太子,陛下不愿。现今,王氏戴罪自尽,柳奭、褚遂良接连被贬,长孙无忌心生惶惶,便决定与韦季方等密谋造反。”
……案件发展到这里,“人证”有了,连“动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义府真是个人才。
皇帝听了后,悲痛掩面:“吾不忍杀亲舅。”
李义府不假思索地引经据典:“昔日,薄昭犯死罪,汉文帝命百官哭悼,而后大义灭亲将其诛杀。天下人称颂汉文帝为明君。”
“今赵国公辜负两朝皇帝大恩,意图谋反,比薄昭之罪更重。如今阴谋败露,铁证如山,陛下还犹豫什么?”
“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事刻不容缓,望陛下早做定夺。”
……李义府慷慨陈词,内心呐喊,陛下你喊我演戏的,别演过头了!再不快一点,死的就是我了!
好在皇帝没有掉链子,表演了一番悲痛至极、宽仁孝友后,顺理成章地被李义府说服,下令将长孙无忌逮捕。
长孙无忌得到风声想要进宫自辩,府邸却被北军团团围住。
朝堂之上,英国公李积奉旨甲胄入朝,压倒一切质疑的声音。
皇帝“不忍与舅父当面决裂”,在没有亲自审问的情况下,免除长孙无忌一切职务、爵位,流放岭南。
至于谋反细节,邸报上没有公布,据说是为保存颜面。
…………
放下邸报和两封信,七郎端起变冷的茶水一饮而尽。
官场,战场,同样是杀人。
不同的是,战场是真刀真枪的拼杀,刀刀入骨;官场是暗处和背后的较量,杀人不见血。
这两封信言辞简洁,字里行间却是刀光剑影,比扶余的冰雪还冷。
“流放岭南?”七郎喃喃自语,“可真是不巧。”
……历史上,赵国公长孙无忌应该流放黔州,两个月后,皇帝再次让人去审谋反案,赵国公选择自尽。
他死之后,家产被抄没,近支亲属流放岭南。
现在,长孙无忌直接流放岭南,由七郎这个大牢头接管。
董月明坐在一旁,神情肃穆地看完信,叹道:“天道好轮回。这一幕和吴王、越王获罪时,如出一辙。”
同样的罪名,同样的套路。
当初皇帝不忍心处置吴王和荆王,长孙无忌的人用“周公诛管叔、蔡叔;汉景帝夷七国之乱”来举例。
现在皇帝不忍处置舅舅,李义府用“汉文帝杀薄昭”来劝说。
……这套路和配方,简直就是抄袭长孙无忌的。
多少有点讽刺的意味。
吴王临终前的诅咒,一一应验。
导演这一场大戏的皇帝,心里究竟怎么想?
七郎苦笑:“作为被牵连的池鱼,我应该幸灾乐祸。可万一长孙无忌死在我的地方,以后总不太好。”
……别看李义府现在站出来做了一把好刀,他可没有许敬宗“两朝元老”的分量,以后的结局不见得好。
……历史上,高宗晚年想起舅舅曾经的好,追复其官爵,命其孙袭赵国公爵位。
而武后的心腹、已经官居中书令的李义府却被流放巂州。
后来高宗大赦天下,都特意注明李义府不在特赦之列。李义府忧愤之下,活活气死。
七郎小声分析了未来可能的情况,叹道:“做人啊,目光一定要长远。李义府好用,陛下却未必真的喜欢他。”
董月明正色道:“皇帝既然把长孙无忌流放过来,你只能好好安顿,以后的事再说吧。”
“你也不必太担忧。你的爵位和官职是一刀一枪,堂堂正正得来的,靠的不是见风使舵、溜须拍马。”
“你只要光明正大的行事,皇帝若是明君,只会更加信重。”
小人好用,君子才让人尊重。
七郎神色一凛,“夫人所言极是。”
犯人不久之后就要到了,七郎跟各刺史商议,把长孙无忌安置在都督府附近的宅院。
长孙无忌身份特殊,不能苛待,但也得防止他跟其他人串联甚至逃狱,还是放在眼皮底下比较安全。
可叹曾经一手遮天,连杀几大藩王眼睛都不眨的长孙无忌,连当面向皇帝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押往岭南。
梅关一过,顺江而下,抵达广州。
岭南都督赵全身着崭新的官服,站在码头上。
两人遥遥相望。
长安第一美男赵子逊仍是玉树临风,岭南的烈日都没能让他变黑。
长孙无忌沧桑憔悴,褪去一身权势,竟似寻常老人。唯有那双如深潭般的双眸,令人不敢小觑。
七郎笑道:“当日我来岭南,以为与阁下再无相见之日,不想山水有相逢,真是奇缘。”
不能落井下石,嘲笑两句总行吧?
把我贬到岭南,现在我成了你的牢头,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长孙无忌神色无古井无波,淡淡地说:“赵郎风采依旧。”
他其实想不明白,在岭南这个地方,赵全是怎么保养的。
中原人到了岭南,不是应该又黑又瘦,容颜憔悴吗?
七郎摸了摸脸,微微笑道:“我更英俊了对吧?比长安萧郎如何?”
萧凌……长孙无忌神色一黯。
李义府做了一把好刀,但顶多当上中书侍郎,想当中书令还不够格。
“首相”一职,多半便宜了萧凌。
长孙无忌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七郎也不追问,笑着与押送的刑部官员客套几句,带着人进城。
虽然说被贬岭南挺郁闷,但他也没受什么罪……如今有徐广之在,连水土不服都不怕。
因此,七郎对长孙无忌,说不上多大仇怨。
此时的广州城,与七郎刚来时已经改变了许多,通往都督府的大路有石板铺好,两侧多了商铺,行人络绎不绝。
街上还有小孩子的笑闹声,和清脆的俚语童谣“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
坐在充当“囚车”的敞篷牛车上,长孙无忌望着和中原截然不同,却充满生机的广州城,神色变幻……
这和他认知的岭南不一样。
是因为赵全来了吗?
从前有人说“赵子逊所到之处,塞外如江南”,他嗤之以鼻,如今看来……
寒门中有此贤才,难怪皇帝重用。
察觉到长孙无忌的目光,七郎昂首挺胸。
凌烟阁第一功臣认可他,四舍五入他就是第一功臣。
不是他吹,也就是他晚生了十几年,否则他的画像也能上凌烟阁。
按惯例流放岭南的罪人要充当奴仆或官田佃户,但长孙无忌就算肯为奴,也没人敢用啊!
七郎只能把人软禁在宅子里,进出的人都要小心检查。
长孙无忌发现宅子里一样尖锐的东西都没有,连碗都是木的,筷子用完就收走。
最尴尬的是,连腰带都没有!里衣是长袍,没有裤子!
空档了几天,长孙无忌终于忍不可忍让看守带话:“告诉赵都督,老夫不会寻死,不必如此。”
七郎:……话别说得太肯定,我算到你想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