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不认为这场奇奇怪怪的运动能持续多长时间。
但它就是停不下来。
春去秋来，那年的夏日，转瞬间已经过去了十年。
沈耀光着小脚丫在田间跑来跑去，手里还拽着一只奇奇怪怪的小虫子，还没跑两步呢，就被沈毅一把抓住了脖领子提溜了起来，一双小脚丫在空中拼命地乱蹬，一边蹬还一边喊：“大哥，你放我下来，沈瑶那么嚣张，今天我就要让她知道知道，谁才是老大！”
“谁才是老大？”沈毅今年九岁，像是个小大人似的说道：“爸爸才是老大，你敢欺负瑶瑶，她去告状有你好果子吃。”
听到自家大哥这么说，沈耀也停止了扑腾，瘪着小嘴：“哥，爸偏心！”
沈毅叹了口气，小小的脸上挂满了忧愁：“爸说妈喜欢咱们，他就得喜欢瑶瑶，不然不公平。”
“好……好像也是哦。”沈耀挠了挠头，想起了瑶瑶和妈妈的斗法，好像也没毛病。
自小，瑶瑶就喜欢缠着爸爸，妈妈也喜欢缠着爸爸，于是乎，一大一小就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斗嘴。
“所以，放下你手里的虫子吧，欺负沈瑶，有你好果子吃。”
“哦，那哥，你放我下来吧。”
“嗯。”沈毅放下了沈耀。
沈耀眼珠子一转，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喊：“嘿嘿，哥，你当我傻，我去折腾沈瑶，妈妈会给我撑腰的！爸爸可喜欢妈妈，妈妈护着我，就没事了！今天我就要让沈瑶知道知道，谁才是二哥！！”
沈毅看着沈耀越跑越远，悠悠地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没个安静的。”
“沈毅，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吃饭？”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沈毅回头一看，是赵老师。
“赵老师，我现在就回去了。”
“嗯。”赵念烟看着这个小号的沈昊，神情有些复杂。
沈昊这个儿子，天资聪颖，能够举一反三，小小年纪，已经勉强能称得上一句“博古通今”了，什么都好，就是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她。从懂事之时，对她就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感似乎并不是她的错觉。至少，他对于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草屋里的教授们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就连自己的好友秦昭昭也是一样的，只是单单对着她。
按下心中有些烦躁的思绪，抬头望了望天，天，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天，天空之上，有白云朵朵，跟十年前，那朵云何其的相似，只不过那时候的她，觉得这个世界都是黑的，就连天上的云彩都染上了灰暗的颜色。如今，云彩依旧，只不过这地上的人儿，变了。
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少女成熟，不单单是身体上的变化，更是心灵上的蜕变。
十年前，她还在为父母亲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知道了父亲母亲说的那些话并没有什么问题，他们是幸运的。从67年春节报纸上写的那个“革了春节的命”开始，事情似乎就不受控制了。66年那会，10月份之后，还时不时地有人来到村里批斗。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也就没人来村子里了，听他们说，都跑去城里折腾那些大官去了。也就是到那个时候，赵念烟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幸运。而且，这场运动并没有就此结束，附近村里也时不时地冒出一个两个红小将，要跟着上前。
有手腕的队长倒是能制的住，但是那些差一些的，就止不住了。像是隔壁村，之前养猪的队长，现在，沦落到喂猪住猪棚的待遇了。甚至到了后来，猪棚没了，隔壁村的队长还住在猪圈里。有人跟着疯，有人默默地低调做人。秦家村倒还好。
当有人想疯的时候，队长压得下去。
当队长压不下去的时候，队长的爹，还有那些个老兵，就站出来了。
整个村子有些波澜，但也没有让愈演愈烈下去。
赵念烟觉得，这或许是自己的幸运。
前阵子，她收到了一封信笺，那是自己的好友寄过来了，可以确定一些事情，自己的父母，快要能回到四九城了，相比较那些被发配到西部的人而言，他们的结果，要好得多。至少，现在的她，是心怀感激的。当然了，心怀感激的并不仅仅于此。
更多的，这个感激，是放在了沈昊的身上。
来到秦家村，那只能说是她们运气很好，再加上上头有人在保护他们。可这一时间，长达十年，十年的时间，足够把很多东西给磨得平平整整，水滴石穿，十年之后，心气还在吗？人活着，就是活一个心安，活一个盼头，若是父母亲没了盼头，那活着，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思？
这些年，死去的人有多少，赵念烟不清楚，但是她清楚的是，活下来的人，一定没有多少。他们这里七个人，有两位已然去世。剩下五位，皆已有些许白头，不过精神状态依旧充足，为什么？就是因为有沈昊的存在。
她至今都记得沈昊去见自己父母第一面时所说的话。
“诸位，我代表村子里来跟你们做一个交易！村子里需要你们的知识，而你们需要食物，我觉得这个交易很合适，我说完了，谁赞同，谁反对？”
话语中的嚣张哪怕到了今时今日赵念烟也记得，她还记得那时候她的愤愤不平。但偏偏就是这么一场她看上去侮辱到极致的交易，让几个老人家都点头同意了。
后来，她问母亲为什么。
母亲只是笑笑告诉她，她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活下来的理由，一个不让自己那么委屈的理由。
她又去问父亲。
父亲说沈昊是一个聪明孩子，还是一个有善心的聪明孩子。
赵念烟很喜欢读书，也很喜欢琢磨事情，表面上看起来乐乐呵呵的，实际上，她比谁都懂得琢磨，可她越琢磨越觉得沈昊像是一本书，一本怎么翻都翻不到末页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