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文物管理局,局长办公室。
匡有为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框,准备为今天的采访画上句点:“毫无疑问,科技考古学是所有的交叉学科中,最独特的一种,它既是考古学与自然科学‘嫁接’的产物,更是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融合’的产物。随着融合的深化,科技考古与考古学之间的界线也愈加模糊。在当今世界,科技考古学的发展及其成果,已体现在考古学界的所有领域。所以,追寻科技考古学的发展轨迹,既能帮助普罗大众了解这一学科本身,又能为它的发展开辟新的思路。”
“我理解的是,科技考古是考古学最核心的部分。这门科学,是利用现代科技来分析古代遗存,同时再结合考古学方法,来探索人类历史的科学。”童婳也试图来做个小结。
“对,这就叫做‘以科技的手段,赋能人文的科学’。为了人文科学的进步,自然科学家们经常跨界组团,出谋划策。所以说,在人文科学的军功章上,也有自然科学家们的一份功哦!”匡有为自豪一笑。
“好的,谢谢您。今天叨扰匡局长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采访,让我获益良多。”童婳含着笑,缓缓起身,“也谢谢您的咖啡和茶点。”
“哈哈,不客气,不客气,老匡我今天的时间也很充……”
手机铃声大震,嗲声嗲气的“爸爸,来电话了”充盈了整个办公室。
童婳暗笑:没想到,四十来岁的匡局长,还是个女儿奴。
接到电话,女儿奴的脸色却瞬间难看起来,举起巴掌险些拍案而起。
“什么?都2027了,居然还有人敢……”他下意识瞄了童婳一眼,生生吞回几个字,神色紧张地问,“确定吗?在哪里?”
见状,童婳非常知趣地抱一抱拳,火速退出了办公室。
退出的瞬间,她从匡有为近乎哑声的唇语中读出两个关键词:盗捞,长江口。
作为一名新闻人,要想在这个行业做得风生水起,必须具备非凡的新闻触角,其灵敏度堪比户外栖息的昆虫。何况,童婳还会解读唇语。
出了上海市文物管理局,童婳不到三分钟就拼凑出了一件新闻拼图。
近日,在长江口出现了性质恶劣的盗捞事件。此事大约是在文物交易市场上被发现的。盗捞者和售卖者不是同一拨人。
再往前一推,盗捞者必然是在长江口搜到了一艘沉船。
念及此,童婳像是触雷一般,兴奋得差点尖叫出声。
长江口?沉船?啊,是长江口的沉船啊!
这两年,她在“超仁水下课堂”里没少学东西,对于“长江口一号”“长江口二号”“长江口三号”沉船的信息,可谓如数家珍。
也正因如此,她才确定了一个主题,跟匡局长约了时间,试图做一期有关“科技考古”的访谈。科技考古,简单说来,分为“田野考古”和“水下考古”两大门类。
此时此刻,童婳觉得自己距离知名记者更近了一步。
她比同行们早一步得知最新的水下考古资讯。这可是撞了大运!
时不我待!整理了一下思路,童婳决定干一票大的。
于是,她摸到了“上海市水下考古研究所”楼下,两眼鳏鳏地望着郭超仁的办公室灯火,一直等到了九点钟。
可是,郭超仁的态度……
似乎不怎么好?
童婳察言观色,等到郭超仁回复了几条信息后,才低声表态:“超仁小哥哥,您放心,未经允许我肯定对新项目严格保密。”
“保密……”郭超仁眉头紧蹙,“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么,自然有我的渠道。”
“嗯?”眉头蹙得更紧。
“如果我不能跟踪报道的话,好像也不必向你交代这个吧。”童婳调皮地眨眨眼。
郭超仁顿时噎住,几秒钟后才回敬一句:“那就不说吧,但我警告你一句,消息不能随便外泄,不然后果自负。”
“你刚刚说的是‘随便外泄’,”童婳咬文嚼字,“意思是,可以外泄,只是不能随便。”
“你!”
郭超仁怒了,倏然间,童婳刁钻的模样,和他很不喜欢的一位长者形象微妙地重合。一样的牙尖嘴利,一样的刻薄无礼。
转念一想,郭超仁刻意堆出笑脸:“你的记者证,别是假的吧。”
童婳把记者证摊开,努努嘴:“呐,自己看吧。”
郭超仁轻声念:“童婳……”
撇撇嘴,又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现实生活中,坏人往往飞扬跋扈。”
“哈?”童婳挠挠头,心说,偶像这是在阴阳她?
下一秒,郭超仁又垮着脸,把记者证还给她,只不过尚未开头,便被对方抢了台词:“我知道,你要说,你记住我的名字啦,要是我‘随便外泄’,你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郭超仁瞠目结舌。
整顿好了心情,郭超仁才想出了刁难她的办法,皮笑肉不笑地说:“别说我不给你——忠实粉丝——这个机会,水下考古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要想采访,就要下水。你……会吗?”
是的,他确认她不会。三年前她就不会。
然而,童婳像变魔术似的,从背包里掏出一本潜水证,笑嘻嘻道:“请过目,偶像。因为您的精神引领,我花了两年时间拿到了潜水证。”
而后,童婳撩了撩额前碎发。
郭超仁差点石化。
如果以前他不知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今天这位长头发的女生,便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等等,长头发?
郭超仁立刻打开了“思维格局”,嘿嘿一笑:“那也不行,潜水是很危险的事,你看过我的课,应该知道潜水员在海下最怕遇到渔网、鱼钩什么的。”
“不只如此,”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听了课,童婳顺着他的话说,“潜点环境、潜水载具、潜伴、潜导等因素,都有可能导致各种危险。”
“我们先不展开……先说渔网、鱼钩,咳,”郭超仁循循善诱,“你看,万一潜水头套掉了,你这么长的头发,很容易被渔网、鱼钩挂住。太危险了,对不对?”
“长发?”童婳满不在乎,一出口就咯嘣脆,“剪了就行。”
“啊,不,这么……美,”郭超仁忍着恶心夸赞她,“美丽黑亮的头发,剪了多可惜,真的,太可惜了。”
童婳眼珠一转,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也对,确实,我都蓄了五年了。我男朋友很喜欢。”
“对嘛,这就对了,”郭超仁试图做总结陈词,“综上所述,您,童女士,真的不适合干这个活。不过,你倒是可以请您的男同事过来做跟踪报道。”
“呵呵,为什么是男同事?”童婳斜睨他,她很讨厌这种刻板印象。
郭超仁摸了摸自己清爽的寸头,表示“这不明摆着的吗”。
童婳眼珠再一转:“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的头发像男生一样短,就可以做跟踪报道了,对吧?”
不觉间落入言语圈套,郭超仁除了一个“不”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童婳却得意洋洋地翻身上自行车,一溜烟骑出好几米,洒下一串笑声,以及一句“我这就去剪头发”。
郭超仁被淹没在笑声里,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