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热闹得仿佛七夕灯会一般,唐云忠把马放回神武营交给赵敢去遛,眼下我们下了牛车就发现乌泱泱人挤人人挨人,从牛车停靠的驿站一直到一个只能看到破旧白墙的禅院,来来往往几乎挤满了人,还有更多人在络绎不绝赶过去,从那里出来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似乎很满意似的。
来来往往的笑容太多,我反而觉得有点反胃了,好像人天生是不应该高兴成这样了。人世间多辛苦,很多困苦就是会绵延一生的,那种笑容因为实在过于热烈和真诚,反而觉得诡异:“确实不太正常。”
唐云忠背着手走到我身边,目光顺着我身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扫过去:“姑姑,你发现没有,越是这种衣着破败的人家,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笑得就越发开心,反而前面有一户着锦袍坐马车的,你看正在那边叹气。”
我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便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乡绅模样的老人被几个仆人扶着,坐在树边长吁短叹:“我们去问问?”
唐云忠撩开袍子下摆,跨过一截断树根,箭步走到那人面前,拱手一拜:“老爷可是刚刚去前面庙里算过?”
那老人正用帕子擦脸,抬头看向唐云忠,慌忙撑着两个仆人站起来:“哎呀!唐小将军,久仰久仰。”
唐云忠扶着胳膊请他起身:“小将不才,何必行此大礼。”
老人颤颤巍巍站住,又掏出绢布擦了擦额角,似乎每动一下都要消耗他一部分生命力:“老夫不才,前朝礼部掌固李荣,蒙圣上厚恩在此地置办宅院养老,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只不过前些日子,我那聪颖的孙儿不幸夭亡,老夫痛苦万分,夜不能寐。家中儿女怕我伤心过度,便带我出来走走,恰好听说了真貌道人的事迹,我便将信将疑来此。结果没想到……”
老人刚刚擦过脸上油渍的巾帕又贴在眼角使劲擦了擦:“道长一下就算到了我孙孙的生辰八字,他说肉身无常而魂灵永存,我孙孙前辈子是老子的书童,攒了十五年福气,所以他十五岁享过福,就离我们而去了。”说罢,老人捏着巾帕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唐云忠见没问出什么,颇有些败兴。我看着老人还在抹眼泪,却觉得有哪里不对:“掌固大人,那道长莫不是还说了什么?”
“哎,道长直言不讳,不是外面那些江湖骗子!他与我说,我福气单薄却命格刚硬,所以我在依靠自己时成功容易,在颐养天年想要含饴弄孙的时候却不想白发送黑发。”老人叹了一口气,“我本不高兴,但是他又给我讲说因为我家孙孙在我家被善待,所以按照因果报应,我家今后会子嗣福祚绵长。但是要时时记得不忘我家孙孙。哎,我这心里是又高兴又难过的,这才悲从中来在路边痛哭。”
“那掌固大人莫不是连您的生辰八字也算到了?”
“夫人何处知道啊?”老人目光在我和唐云忠之间晃了一圈,连忙拱手脸上带了笑意,“不知夫人这般伶俐聪慧,是哪家读书人家的姑娘?”
我知道对方这是借着我向唐云忠说好话呢,也不多解释,只拱手笑道:“掌固大人哪里的话?在下不过清河一愚妇尔。”
“唉!夫人何必过谦?唐小将军乃当时英杰,夫人得入小将军之眼,必然有远超寻常女子之处。”那老人捻须谈坐直身体,“老夫不瞒二位。最初老夫也是将信将疑,却不想真貌道长问过天目金童后,把老夫平生所有事情都看透了,就是我未曾和外人说起过的细节,也是清清楚楚,真是不得不信啊!”
“天目金童?”我略一回想,“可是传闻里跟在真貌道人身边男身女像的童子?”
“正是,正是!”李荣连连点头,又擦了擦汗,“将军夫人看了便知道,他真是神仙转世的!那模样也就……额……”说到此处,李荣忽然卡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才笑起来,“也就是小将军您这样的神仙人物才有呢。”
拜别了前朝掌固后,我和唐云忠对前面那一对师徒多了几分忌惮:“看起来,他们似乎的确有几分本事?”
唐小将军却似乎有了些其他的主意,他沿着下颌骨摸了摸。最近小将军意气风发想要留胡子,说长髯美须才有武将本色,结果未曾想方法用了不少,除了下颌位置长出星星点点的短须,旁的一无所获。结果就是好不容易留出来的一点点短须,还长了半指节就不长了,稀稀拉拉地错落分布在下巴上,越发显得唐云忠的努力分外可笑。一怒之下唐云忠又把那一点点胡茬给剃掉,却凭空多了思考时喜欢摸下巴的习惯:“你说刚刚那个李大人到底要说谁来着?这最后话转到我身上也太突兀了。”
“是不是大人啊?”我随手拽了一根枯枝拿在手里玩,“瞧他那遮遮掩掩的态度,我觉得倒也不是不可能。”
唐云忠笑了起来:“像大哥?我觉得不可能,那得多好看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我就没见过大哥那样好看的!”
我抽抽嘴角,心说这人不会真有点断袖之好吧:“我总觉得你们似乎对大人都有点好得吓人了……怎么连选美都要帮忙争一下啊?”
“哪里是我一个人这样?”似乎想起来什么好玩的事情,唐云忠一边挤我一边低下头分外有趣味地低头凑近了说,“我之前从唐金玉那边知道一个好玩的事情。你知道每年中秋国子学都要弄个赛诗会吧,曾经五年前有一次赛诗会你知道题目是什么?”
我狐疑地联系上下文思考一会,不由得嫌弃皱起眉:“不会是……大人吧?”
“《公子赋》《八月十五与公子游赏有感》《淇水篇》这三篇最有名,其他还有好多呢!据说一个晚上写了几百篇,都是又酸又恶心,哎哟我看着都替大哥牙疼。结果大哥也是定力强,还给他们还了一篇叫什么来着《中秋与诸君游园有感》,内容可有意思了,可惜我背不得这些东西,你自己回去问他。”
我抽了抽嘴角:“人家只是讨好大人,虽然恶心点,但是不是也挺正常的吗。”
“讨好自然是讨好,但是大哥长得好有学问,仁义刚直又让人特别想亲近不也是现实么?就是有八分都不是真情,但也会有两层真心实意在其中撑着。不然怎么今年春节给那家伙的贺诗就没什么好看的,每一首都透着一股勉强和谎话连篇的谄媚。”
我本来还不知道这档子事情,一想到三皇子收到一堆既没有文才又勉强的诗词文章我就乐得慌:“那他不得气坏了?新官上任第一年都憋不出好话,以后怎么搞哦!”
我本想听听看有没有那个家伙气急败坏的小逸闻供我乐呵乐呵,却不想唐云忠一摆手:“他不会呢,他读书水平连我都不如,看不出好赖的。反正只要贬了大哥夸了他的,他一律重重有赏。”
我啧啧啧地摇摇头,把唐云忠拉下来,凑到他耳朵边上:“不然要多读书呢,好赖话都听不出,山猪吃不了细糠。”
唐云忠噗呲笑了一声,手指指了指我,脸上带着点窃笑低下头:“小心治你讲实话的罪!”
禅院里面人就更多了,大约是因为现在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禅院前院多了两个小童和一个老妇人在忙碌,门口竖着一张牌子:占卜算卦五文。牌子旁边放了一个小箱子,将钱投进去自己进去就好,也没有人在旁边监督看管,看起来就是全靠着自愿,进去之后排队就好。
唐云忠摸出钱袋子,从里面摸了一把铜钱丢进去:“也不知道是故弄玄虚还是真心实意……我们且进去探探虚实。”
顺着人群慢慢走进去,再出来的人脸上一个个都透露着一种诡异的欢喜。我颇有点忌惮:“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可真不正常。”
“小心行事。”
甫一进入斋堂,一股浓烈的烟雾味道便呛得我连连咳嗽睁不开眼睛,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小心点,这是木槿花的香。”
唐云忠也掩住口鼻:“那是什么?”
“也叫木菊花,这种花本身的气味就浓烈,闻多了就会昏昏沉沉神志不清,这禅院把这种花特意制成了香,分明就是从气味上首先要人神志不清,变得好哄骗罢了。”
“不过是些小伎俩,要他们只会这点本事,那也不足为惧。”
我和唐云忠还在说小话呢,忽而一垂髫小童走到我们身旁一拜:“将军、姑姑。”
我微微一愣,若说认出唐云忠还算寻常,这人怎么见了我便喊姑姑:“敢问小童子是?”
那小童也不回答,只是拽着我俩走出人群:“天目金童大人等二位多时了,请二位随我来。”
我与唐云忠具是一惊,唐云忠反而更镇定些,转头对我点点头,复吩咐小童:“既然早已经做了准备也没必要遮遮掩掩,那么你就在前面带路吧。”
我们从小门进入狭窄的后院,小童推来竹帘:“金童大人,两位香客到了。”
屋里十分昏暗,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沉香,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少年跪坐在中间的蒲团上,听到声音,搭在左手的拂尘扫过手臂,他缓慢站起身:“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在一缕偏光中,那纯白的身影居然真的有几分仙人之姿,一时间我与唐云忠都未曾说话。
那少年慢慢转过身,动作却带着一丝迟钝,等到他终于转过身来时,我和唐云忠均是呼吸一滞,下意识对视一眼。
到不是因为那少年确实是肤若凝脂、身形昳丽、翩翩然若天人,而是因为那少年一眼看过去居然有五六分像周恪己,尤其是五官,居然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说最为不同的,可能就是他虽然睁着眼睛,但是眼里却一片昏暗,茫茫然地对着正前方,没有一丝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