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日出发,除了我们两人外赵敢将军也要与我们同去,大约一行二十人上下。我们从隆山中的峡谷一代过去,需要在山中行进十数日。”周恪己扶着灯,凑近我手里摊开的地图,手指顺着隆山的腹地划过去,“过了隆山,也就到了北境一代,路也就好走了,每日都可以到驿馆休息,再有十多天就能到北川。”
周恪己的手指落在北川城的位置:“那就是我母族所在,杨氏曾经是这里的望族,如今圣上将此地重新赐予我,不由得令人唏嘘——不提那些了,云忠的书信已经寄过来了。他前几天去稍微布置了一下侯府,添置了一些要用的东西。虽然北川本地世族大约不会欢迎我这凭空出现的北川侯,但是不少唐家军随军家属也居住在北川城,安全到底是无需忧心的。”
“云行呢?”
“我们先过去探一探情况,北川世族林立,绝非可安乐度日之地。若没有问题,便在九月以后让师傅带着云行混在商队中一起来北川,接到府中照顾,若北川危险,则把云行交给恪法暂时照顾。”
这番安排很是妥当,我点点头,没有半分异议。
“云忠很想念云行。然而北境毕竟苦寒,比起京中环境恶劣许多,云行又体弱多病,我们总要从长打算。”
提起唐云忠我倒是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了。这一通乱七八糟的事情下来,我原本还有几分担心,周恪己与唐云忠之间会不会互生嫌隙,眼下看来却是没有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有时候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两人到底怎么想的呢?当真不当回事,还是有什么更成熟的想法?
眼下机会合适,我不由得问了起来:“大人,臣女有一事不明白,可否请教大人?”
“阿梨请讲?”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冒昧,不过臣女实在不想憋在心里。”我放下地图,尴尬了好一会儿才没忍住问了出来,“之前小将军姑且算曾经追求过臣女,大人也知道此事,眼下这么多是是非非之后,大人和小将军当真半分不在意此事吗?”
——我也知道这个话问出来超级自恋但是我真的完全忍不住啊!虽然没有那种让我光是想想就崩溃的情况真的很不错,但是我是真的很好奇周恪己和唐云忠到底怎么想的。
周恪己理解了片刻,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阿梨还真是什么都能问得出来!”
我急了,确实也有点不好意思,自己问这个问题多少有些尴尬:“臣女是当真想要知道啊!眼下都没脸没皮地问了,大人说也不说?”
周恪己放下手中的灯盏,似乎有些感慨地望向半空之中:“从前,我确没有想过,但是你这样忽然问道,我却也似乎明白了,相互欣赏而生爱慕之情,本就是人之常情。只要发乎情而止乎礼,谁能去谴责?我与云忠相识二十年,纵使患难也未曾离心,眼下我自己心生妒忌便排挤云忠,岂不是荒唐之举?云忠大约也是相似的,我知道他心里定然有几分不痛快,但是这不痛快又何尝不是私心?因私心而远知己,何其愚也。”
我听得似懂非懂。
“阿梨对游姑姑何尝不是如此呢?得到知己如何不容易,怎么能轻易为了自己的情绪而疏远对方?有时甚至不愿意陷对方于不仁不义,这点不是人之常情吗?”周恪己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自己做的时候下意识便这么考虑,怎么到了别人就看不懂了。”
我想了想,不由得笑了笑,想来这还真有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
“如今还有月旬便能见到云忠了,一年未见,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周恪己笑了起来,似乎对能重新见到云忠一事格外有些高兴。
不过这却引起了我的愁绪:“去了北川就不能常和阿莲他们见面了,眼下想来都觉得难过得很呢……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万一六殿下把我们家阿莲拱了怎么办!”
周恪己憋着笑安慰我:“六弟刚直正义,断不会做出违背礼制之事。眼下还有十多天出发,阿梨可以多去找友人玩一玩,想来老师也不会阻止。”
仗着我马上就要被流放北地,我在京城最后一个月过得肆无忌惮。不是找机会约游莲月檀他们出去玩,就是拽着廖清河去踏青。
习惯了廖清河那个古怪脾气之后我还蛮喜欢找老爷子出去玩的,毕竟他老人家派头十足,到哪里都不要晚辈掏钱。第一次看我约廖清河出去玩连周恪己都吓蒙了,后来看习惯了他也跟着玩,我们还一起去了一趟下河村,我特地带他们去麒麟渊看着那个神龛。
廖清河极为喜欢那个地方,特地在潭水边题字“古潭灵水”。
结果因为玩得太高兴,反而时间过得更快了,几乎一眨眼就要到了四月天,我们也打算出发去北川了。
“阿梨,这是我娘做的垫子,你坐着的时候可以靠在上面,她说你要坐一个月马车,没个软垫靠着不舒服。这是月檀让她娘亲给你和恪己大人赶制的棉服,北川寒冷,需要穿得更厚一些。”游莲低头继续翻着,忽而伸手擦了擦眼睛。
我接过她手里递过来的一大袋饼子,哭笑不得地帮她擦眼泪:“又不是见不到了,哭什么呀?我到了北川就跟你寄信,再寄点北地特产回来。”
她抽抽噎噎好一会儿,点点头:“好。”
周恪法在一旁看着,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皇兄,此一别大约要有个年把见不上了,好生照顾自己,臣弟日夜盼兄归来。”
周恪己看向自己的弟弟,神色柔和不少,伸手为周恪法整理了一下衣领:“北川虽苦,苦在体肤,京城之险,险在人心。为兄离开后,要多加小心,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先同老师商量,若还存疑惑,不可贸然行事,可遣人送信与我。邢美人最近身子或不大爽利,恰好游姑姑在宫内,你可请她多多照拂你母亲那边。”
周恪法眉间闪过一次不舍,随即低下头拱手一拜:“臣弟记下了,遥望兄长早日归来,共图大业。”
周恪己没有回答,只是扶着他的手温和地上下看了看,对自己的弟弟点点头。
好一会兄弟俩才分开,周恪己走到亭边拱手朝廖清河与几位朝中官员一鞠躬:“学生走了,望老师珍重身体,京中诸事都要劳烦老师了。”
我跟着过来,也朝廖清河一拱手,顾忌着有其他几位朝中官员在,便没有说话,只是对廖清河微微点头。却不想廖清河对我招招手,也不多言语,只是这般看着我。
我不由得一愣,随即一拱手:“女儿这就要启程了,望义父珍重身体。”
他面上神色方才舒展开,对我微微点点头:“你们也是,在外既要保重自己身体,也要时刻想着做出些成绩,纵使不能凭借功劳回到京城,也应该造福一方。”
我和周恪己答应过,又喝了一小盅饯别酒,赵敢早已在马车附近等候着。
等马车上路,我掀开帘子,就见窗外一片春日融融,阿莲他们的身影远远落在土黄色的官道尽头,她似乎还在向我招手。
我憋了好久,眼眶还是红了,把手伸出窗户摇了摇,一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才怅然地坐回马车里:“奇怪了,我当年离开下河的时候也没有这般难过,怎么在京中这两年,却这般舍不得呢?”
周恪己安抚一般拍了拍我:“大约是因为,阿梨在这里终于把根扎下了吧?”说着,他怅然一声叹息,“我们早晚要回来的,只是,这一天若能早一些就好了。”
马车就这样颠簸地上了路,因为走的是山道,一路上都没有人烟,路也不大好走,我颠得一开始还顾忌形象坐着,后来腰酸背痛只能趴着。这么晃晃悠悠有个二十天,总算听说远远能看到关口了。
“侯爷!许姑姑!”赵敢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小将军来接我们啦!”
我坐起身,一听这话不由得眼睛一亮,算起来也有一年没见到唐云忠了,要说不想念那真是不可能,我着急,周恪己更着急匆匆掸了袖子,马车还未停下便已经撩开门帘。
一阵炫目的阳光照入车内,这五月的好天气里,连北境关隘处都是一片翠色,前面远远能看到剑阁所在,一个身着银甲的少年将军勒停座下黑马,只一人立于关前。
“是云忠!”周恪己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不由得拽拽我。
唐云忠对着身后大约使了个手势,只听剑阁上一阵鼓声,紧接着,一面军旗从身后关门扬起,我远远看了过去,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一面红色的旗帜迎风飞扬,新做的绒布在阳光照射下甚至还带着丝绒的光泽,上面三个字在风中时隐时现:北川侯。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