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那佝偻的老人回过头,颇为迷茫地看着我,半晌局促地弯下腰,含糊地喊了一声:“夫人。”
我一蹦一跳走到他身边,扶着一截木桩子坐下:“这是在种菜呢?云行呢,总是看着你们在一块,今日怎么就师父一人啊?”
“云行去唐府看梅花去了。这不是云行眼睛一天天好了,我就想着弄点地打发打发时间。”那老人看不出年纪,灰头土脸的模样好像是田地里随处可见的土块子,见了我们姿态从来也都是低微而近于谄媚。
“弄点地好,种菜浇园,生活就是这么平平淡淡也不错是不是?”
“您这话说得也对。”
“之前郭虞郭相国送给你跟云行的那处宅院后面,也有一片菜园子对吧?”
那老人先是下意识笑着点头,忽然抬眼惊讶地看向我,而我则毫不意外地笑了笑:“郭虞落马之后,已经把什么都交代了,而我们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他当年送给为寺庙选址的‘吐蕃巫术父子’的宅邸,我在那里找到了证据。”
“师父,郭虞提到的那对给他定下祭坛地址的吐蕃父子,就是你们对吧?郭虞为圣上建造的那间借福增寿的祭坛是大人刚刚出事的时候,是云行弟弟假扮巫师提议修建在金元围场靠近皇宫这一侧,其目的就是让新的祭坛可以恰好压在一个更加久远的旧时祭坛上面,对吧?”
“……”那人神态忽然混杂了几分惊讶,随即抿着嘴一个字不愿意多说,“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们,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你们能走到今天。”
我摆摆手:“我没有质疑云行的用心,师父。我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你看我甚至都没有告诉北川侯和宣威将军这一切。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男人嘴唇颤了颤,就这一个微表情下,我就知道他肯定早就知道了我们之间的许多秘密:“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千姓堂的堂主曾经交代他的手下,说那间地宫只有我和他可以进去两次,我一直在思考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一直到我第二次掉进地宫,我才明白过来。经历过那个十年并且还保留记忆的人,应该就可以第二次进去。因为我们都将不可能倒流的时光又经历了一次,所以只能进入一次的地宫,唯有我们可以再进入一次。”
“如果我猜得没错,云行就是那个堂主吧?我被自己迷惑了,我一直认为堂主一定是比那个感觉夜行衣成精的家伙还要厉害,却没有想过反其道行之。”我坐在木桩子上看着那个垂下头不说话的老者,“千姓堂如果真的和这一切有关,那么所有事情都将顺理成章。杨太妃的死正是为了挽留周恪己性命设下的局,杨家旧宅闹鬼的传闻也是为了引我们去见识‘借福增寿’真相而设下的陷阱。云行的一切行为无非两个目的,第一是保护他的表哥,其次就是引导我们去发现真相。”
老人缩着脖子听着,片刻后弓着身子小声哀求:“别追究了夫人,少爷不会有坏心的。”
“少爷?”
他自知失言,慌忙闭上嘴不说话了。
“你是杨家的家仆?”我明白了过来,“难怪你这么多年照顾杨云行,原来,原来打从一开始你们便认识?”
“……”他低着头不愿说话了。
“你是现在说,还是我告诉侯爷?”我压低声音,仔细观察着他神态中的犹豫,“我并没有拿出我的手段对付你们,是因为我知道云行是个好孩子。但是我不可能发现了问题,还让一切糊糊涂涂过去。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了。”
老人站直身体,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前我就告诉少爷,瞒得了一时,也难瞒一世的。眼下少爷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咱继续帮他瞒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本是北川一个孤儿,因为驼背厉害被家里人抛弃,杨家一位夫人瞧我可怜,便指了她的乳母给我做娘亲,收留我在杨家做个马夫。之前杨家有段日子是很好的,但是皇后娘娘薨逝后便急转直下,没几年就出了那件事情。因为是行刺,所以太子殿下有心阻拦也无力阻止,最后在他苦苦哀求下,我们从全族问斩减轻为全族流放,我一路跟随看护着小少爷几经辗转总算到了吐蕃。”
“到了地方我便觉得不对,那地方太诡异了,他们在墙上画上那种红色的眼睛,把人捆着吊起来放血,还有剥皮、肢解的。杨家不少老爷夫人就是当时受不了刺激便疯了,剩下的人也整日战战兢兢。我当时便想,坏了,这肯定是个阴谋!”
我听着,眉头不由得皱起。
“他们不是一次把我们全杀了,而是分开关起来,我和小少爷关在一起。只能远远听到惨叫和各种奇怪的鼓声。后来大约一年后小少爷身体就很虚弱了,这段时间里我和牢里其他人挖出一条地道,最终由我背着小少爷逃了出去,其他人留下掩护。我根本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停下,背着小少爷跑了两天,到了村子也只敢偷点吃的。我只想着背着小少爷回家就好了,只要回到京城太子不会不管咱们的。”
“所以你们回来为什么没有立刻找恪己大人?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京城的?”
“比和你们见面早一年。当时千姓堂来接应我们,后面的路便好走了许多。我和少爷回到京城的时候想要找少爷,但是却听闻不少圣上和太子不合的流言蜚语。于是我们便住到了离京城不远的下野村,打算在那里借助千姓堂的力量搜集些信息,再和大少爷团聚,但是就在那年六月,正玄门兵变发生了。”
我一愣,因为正玄门兵变时候,我恰好也刚刚到京城,但是我们当时还在考核,所以对此我无知无觉。也就是说,我来到京城的时候,杨云行和他的师父其实已经来到京城了:“正玄门兵变阻碍了你们和恪己大人见面?”
“恰恰相反,云行少爷是在正玄门兵变后才坚定了要找到太子的心情。他甚至想到能不能通过金元围场找到六皇子,这样起码能有些联系。”
“周恪法?”
“不错,正是广王殿下。但是我们在找通向金元围场的地道时候,少爷找到了一个山洞。等到回来之后,他便性情大变,一直在喃喃自语说这就是命啊这样的话,不吃不喝,就坐在那里。然后我还听到他说……”老人抬起头,胆怯地看了我一眼。
“说什么?”我心里已经有了些预期。
“他说他看到了十年后,他知道是谁杀了温贤太子了,他说……”
“是我杀的,对吧?”我笃定地开口,看着他面露惊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那个黑影到达六监,根本不仅仅是为了刺杀太妃,他一开始应该真的打算杀了我吧。”
“但是眼下少爷已经不这么认为了!他对我说知道您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也知道这一切另有隐情。”“他知道是我的时候,想要杀了我,那么眼下他认定是其他人……”
忽然,我愣住了,抬头看着面前的老人:“杨云行到底在哪里!他根本不在唐府是不是!”
他倒吸一口气,对我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知无不言,也是因为少爷的目标就要实现了,眼下终于不用隐瞒所有事情了。”
·
昏暗的宫室之内,响起有些拖沓的脚步声。
躺在病榻之上的圣上微微转过头,看向那雪白的身影,他一头黑色的长发如瀑布披散肩头,白瓷的脸上半点表情没有,灰白色的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
经历了上元那一夜的漫天灯花之后,病榻上的男人一夜之间仿佛便老而昏聩起来,他望着面前白色的身影,影影绰绰的美丽五官,伸出手哀鸣:“梓童!你是来接朕了吗?”
杨云行没有说话,他手里拿着一把匕首,葱白的手指紧紧握着把手的位置。
“梓童,你怪罪朕吗?你觉得朕对恪己太狠心了吗?”
“恪己待我呢?他用怎样的手段对待我这个做父亲的,你就视而不见吗?这个孽种,旁人都觉得他是良善的,但是朕早就看透他了,他脑子里是长着反骨的,总有一天他会杀了朕。你瞧,朕这不是猜中了,他不鸣则已,一旦做,便干了古往今来一等一的坏事。”
“这是你逼迫他的。”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也是从太子做过来的,如何做低伏小我难道不知道吗?弑父杀君,他才是倒反天罡之人。”
“那杨家呢?杨家上下几百口人,也是天经地义吗?”杨云行说着,眼角划出两行眼泪,“你知道多少人死在去吐蕃的路上,多少人死在那密宗魔窟之中。眼下你却说这一切居然只是你的一场长生不老的梦?”
“梓童,我是皇帝啊。”
他浑浊的眼里燃烧着欲望的邪火,那种狂热在朦胧的视线里灼伤了杨云行:“我是皇帝啊梓童,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我更长地活下去,大越才能有更好的未来。我何错之有啊?难不成连你也觉得,我落到眼下地步是活该吧?难不成你都觉得,周恪己做得才是对的吧?”
“你该死。”杨云行小声喏喏道,忽然举起手里的匕首,高高抬起,像是从魂魄里挤出一声惨叫,“你该死——!”
“云行!”忽然,门被一把撞开,一道光照着许梨的身影,影子投入昏暗的宫室,她手里还拄着一个木拐杖,额头沾满冷汗,气喘吁吁地望着宫室内,目光最终聚集在云行手里的匕首之上,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云行不可以!”
“……嫂嫂?”杨云行一瞬间怔忪后不由得咬住牙冠,“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他杀了杨家上下几百口,而且你知道,你知道云忠大哥和表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可以杀了他!一命换一命,我就是把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为什么不可以。”
许梨松了一口气,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跳进来:“我知道,我眼下终于都理解了,包括只有我们才知道的那个绝望的未来,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甚至猜到了你为什么会把我牵扯进来。”
“……”
“你看到了我因为谋害温贤太子被问斩的事情对吧?所以你认为我就是罪魁祸首,这才是你选择从我开始的原因。那个黑衣人那天是为了暗杀我才会从太妃寝宫绕到六监寝吧?”
“……你什么都猜到了。”
许梨拄着拐蹦蹦跳跳走到杨云行身边,坦然地站定:“我早就说过了,我是很聪明的,即使没有办法第一瞬间弄清你们的算计,但是故事一旦开始,必然有迹可循。”
“你既然知道,就更不该阻止我。”杨云行手上带着几分颤抖,他并没有杀过人,握着匕首的双手在白色的布料下发抖,“我只是想讨回公道,我只是想报仇雪恨,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许梨无奈地笑了笑,语气笃定地问道:“那么云行,报仇完你有想过自己怎么办嘛?”顶着杨云行惊讶的视线,许梨语气没有半分犹豫,“你压根没有想过,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以后了,杀了他之后,你转头就会把刀尖对准自己,我说得没错吧?”
“……你是怎么?”
“他不仅仅是恪己大人的父亲,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当今圣上,眼下恪己殿下将他囚禁在此,就是不愿意坐实弑父杀君的罪名。你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你既然准备在当下杀了他,你就做好了认罪的准备。为了不让大人和将军难做,你最快捷的做法就是先把他杀了,然后自杀。这样无论外人是否相信,起码他们能找到一个刺伤圣上的罪人,不是吗?”
杨云行的手指在小幅度颤抖,神态里带着被拆穿的恼怒,一把拉开了我的手,阻拦了我夺走他匕首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