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米奈歇尔在托伦方城休整的第一夜,也将是最后一夜,明日便是启程返回卡美洛的日子。
心中负担全无的米奈歇尔理应可以很快入眠,但一直到天边已经有了些许鱼肚白他都没能入睡。
起身习惯性地穿戴齐铠甲,他准备出去走走,手刚摸向放置于床边的大剑便停止,米奈歇尔犹豫着收回了手。他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而失眠,因此他准备趁着夜深无人之时悄悄去看一眼因为他的决断而被牺牲的难民们。
带剑去或许会吓到对方,毕竟在那些难民眼中自己可是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反派角色,于是他罕见的只穿了铠甲便出了门——即使是在自己的军队中,他也不敢脱去战甲,防止随时可能发生的暗杀。
一路上穿过了层层值夜的士卒,但没有一个人拦住米奈歇尔的,最后米奈歇尔实在是忍不住了,主动拦下了一名值夜的骑士,看着对方有些意外的表情,米奈歇尔尴尬地轻咳一声,他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神色:“那个,关押……不,我是说临时提供难民休息的地方在哪里。”
“米奈歇尔大人,我带您去吧。”
被叫住的骑士将手中的火炬交给同伴,主动走到米奈歇尔身前引着路。
米奈歇尔跟在对方的身后,时不时可以感受一下对方张望过来的视线。难民的营地距骑士们驻扎之地离的很远,周围用以照明的火光逐渐稀疏,屋舍也变得稀少,此时于米奈歇尔两侧路过的值夜骑士们已经可以猜测到米奈歇尔的目的地了。
“米奈歇尔是准备去找那些难民吧,估计那些难民不好受了。”
“为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人去严惩像米奈歇尔大人这样的功臣,换成是我也肯定忍不了。”
“好羡慕,他们居然可以近距离接触到米奈歇尔大人。”
这些或正常或不对劲的窃窃私语一字不差地落入米奈歇尔耳中,看着身前一无所知仍乖巧带路的骑士,米奈歇尔猜测对方应该是听不到这些对话的。
不坐到相应的位置根本无法感受到下达“驱赶难民”命令那一刻的负罪感有多重。那些只希望能活下去的难民终究不是挥舞武器的敌人或者无关紧要的魔兽。
带路的骑士很懂规矩,在带到目的地后便停住,没有再继续跟下去,独留米奈歇尔一个人继续前进。再次睁开眼时,刚刚复杂的情绪已经全部消灭。
寂静的房间内传出了米奈歇尔沉重的脚步声,尽管此时天色才刚刚亮起,但难民营中已经有不少人醒来。尽管卡美洛军队给他们临时安排的住宿条件比风餐露宿时好上不少,但大多数人的眼中都已经失去了高光。
穿过了长长的围廊,几名醒来的难民偷偷探出头来观望,在看到是米奈歇尔时眼中涌现出仇恨的火光——在城门处,他们清楚看到就是眼前这个人模人样的家伙吐出了红色的雷电杀害了他们的家人,但畏惧的种子已经在这些难民的心底生根发芽,深知自己弱小的难民们只能缩在墙角独自舔舐着心灵上的创伤。
这时才有一队骑士小跑着过来,在看清了米奈歇尔的样貌后对方小跑的步伐逐渐停住,迎向了站立在原地的米奈歇尔。
米奈歇尔扫了一眼,这是凯派来付责保护难民的骑士,说是保护但其实他们的工作是为了防止难民暴动,以及……及时替死去的难民收尸——那些在米奈歇尔冲锋过程中被余威波及到的难民,即使提供良好的食物与水也无法调养回来,在这里每一小时都会有人死去。
“还剩多少人。”
米奈歇尔对着赶来的骑士长问道。
“还剩……五十七人,其中濒死的有四十九人,预估,撑不过明天早上。”
还记得凯在几天前说过,这支难民的队伍足有三百佘人,仅仅只是日升月落了几次,便已造成如此大的伤亡。
“把我的战利品均分给能活下来的八个人。”
“其实只要分七个人……剩下一个是小孩,即使有了您赏赐的财物也不可能活下去。”骑士长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米奈歇尔的表情。
“他快死了吗?”
“她是所有难民中受伤最轻的,她的父母——由于炭化的太过严重所以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父亲还是母亲,当场就死亡了,她在我们救出来时紧紧被抱在怀里,除了因为饥饿外身上最大的伤就是那双已经焦化的手传来的勒伤。”
这件事发生时,米奈歇尔正在处决两名叛王,但此时即使是依靠话语中透露的片段,他也能联想到具体的画面。
“比起我,她的父母才更像是骑士。”
看着自己前指挥官脸上明显的动容,骑士长终于无法忍受地问道:“米奈歇尔大人,如果能重来的话,您还会下达同样的命令,背负同样的骂名吗?”
米奈歇尔的目光下移,充满压迫性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问出这话的骑士长身上。对方的身体颤抖,冷汗从额间滑落,但紧紧握着拳不愿开口为自己说出的话道歉。
从对方年轻的面孔可以看出他的年岁并不大,顶多与米奈歇尔相同,想必是因为看到这如同人间地狱的惨淡景象一时热血上头引起的“正义质问”。
想到这里,米奈歇尔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的后悔从来只会留到事后。”米奈歇尔说着,移开了视线:“即使重来,我的选择依旧不变。至于背负骂名……”
米奈歇尔没有再说下去,但从他身上突然暴发出的气势无形中已经给出了答案。
【无论是非功过,当今无人可以评判他】
骑士长后退了一步,但很快便稳住了身形。
“能活下来的人中,与那名女孩类似的情况还有吗?”
骑士长摇了摇头,解释道:“剩下能活下来的人都是青壮年,妇孺与幼童,大多数在下午的时候就抬出去了。”
“我知道了。”米奈歇尔说着,向前走去:“带我去吧,找那个女孩。”
“哎?”
看着骑士长懵懂的眼神,米奈歇尔说道:“总不能让另一名【骑士】的心血全部白费吧?就当是我对自己微不足道的心理慰藉。”
他准备庇护那名女孩,这种天真到甚至虚伪的想法本不应该出现在米奈歇尔身上,但正如这名年轻的骑士长一样,米奈歇尔同样年轻,刚刚染上战场与杀戮气息的道德还并未完全沦丧,如骑士长敢发出正义质问般,这大概是米奈歇尔一生仅此一次的为了自己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