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栩深知已经没有回头路。
他的确不是一个能够容忍欺骗的人。他不可能为求自保就忘记他知道的一切,维持表面和平的假象,继续与秦昭月虚与委蛇。
他宁愿死,也绝不低头!
顾栩提着剑,血从他的广袖中,沿着手腕一点一点流出来,浸透了脚下的石砖。
他发现的太晚,他已经交付一切真心,以至于到了这个不得不动手的时刻,他竟然无人可用。
兀岩,兀火,兀云……
他终于走到了秦昭月的面前,但秦昭月的人手依旧源源不断。
他几乎没有抗衡之力,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凉亭中,秦昭月悠然地饮茶,似乎全然不把这个浑身浴血的人放在眼中。
他手中持着一个洁白如玉的令牌,对月细观,而后轻轻抛入山下的密林之中。
“小栩。”北秦的皇帝表情终于有点悲戚,他转过头,月光在他的头顶上散发辉光。
云层流转着,慢慢遮住月色,顾栩看清了秦昭月的脸。
箭矢上的毒已经侵入他的全身,他连剑也快要握不住,却还是执拗地站着,恨意支撑着他的双腿,让他踉跄向前。
“你何必如此?”秦昭月的语气有些悲悯,“有时候,人又不是越清醒越好。”
顾栩没有说话,他不想与这个人再多说一字了。那张脸上的神情何等虚伪,他从前为何没有发现?
秦昭月收敛了所有的神色,终于露出他本来的面目。他的眼神有些冰冷,甚至带着一些嘲弄。
“你很强,出乎我的意料。”秦昭月轻声道,“我几乎洗清了整个北秦知晓你身份的所有人,但你依然走到了这里。”
“只是……你不是将他们看做朋友?”秦昭月很想笑,“利用你朋友们的性命,只为了一个可笑的理由,人死光了也要走到我的面前。”
“顾栩啊,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秦昭月慢慢走上前去。
顾栩已经拿不住剑,只是手指稍微松懈,剑就脱手而去,掉在了地上。剑柄由秦昭月亲手佩上的玉坠摔得粉碎,浸在血泊里。
顾栩的神情却出奇平静。
“你不配和我相提并论。”
秦昭月嘴角微扯:“立场不同,自然也有不同的路。顾栩……我很伤心。你为何非要执拗于一个答案,为何揪住过去的事情不放?人的一生……难道不是只要一个结果?”
他举起双臂,像为顾栩的反叛伤心:“你忽视我的好意!我救你是为了那所谓朝真军,但我确实救了你,我对你有恩情!”
“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秦昭月睁大眼睛,“我发掘了你的更多用处,让你做摄政王,将北秦的一切交给你,我相信你不会夺权!我做的莫非还不够?!”
“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顾栩说。
“那又如何?”秦昭月反问道,“你已经是摄政王,还有什么不满足?顾栩,人生绝不能事事圆满,事事都合你的心意,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在王府之中,不去窥探你不应知道的事,到底有何不好?”
“你不会……让我如愿。”顾栩嗤笑,他感到喉咙间漫上强烈的苦涩灼热,但他喉咙滚动,将血深深咽了回去。
“你会杀死我,永绝后患……秦昭月,我太了解你。”顾栩慢慢说道。
秦昭月看着他,沉默了半晌。
他深深吸气,然后终于笑出声来。
“你说的不错。”
秦昭月举手,从袖中拔出一把刀刃烁寒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你该如何是好?”秦昭月笑得嘲弄,眉头高挑,又接着说:“第二次!那个叫兀叶的桂城人在阎罗殿还能救你第二次吗?!还是说你以为你这样凄惨地走到我面前质问我,我就会痛哭流涕向你跪下忏悔?!”
秦昭月道:“亲手杀了你……就是朕赐给你最后的殊荣。”
顾栩已经没有抵抗的力气,秦昭月的匕首轻易捅入他的胸腹要害。他甚至没有丝毫的抵挡,血大片大片从衣中涌出,将黑色的广袖袍服染得湿尽。
秦昭月,可惜你说错了。
顾栩已经说不出话,但他冒血的嘴角微微弯起。
我不是来质问什么,我是来……
秦昭月忽然觉出一丝剧烈的恐慌,他抽身想要后撤,手臂却被他以为脱力的顾栩牢牢抓住。
我是来杀你的。
顾栩左手的广袖落到了肘间,里面露出小半火铳冰冷的铳管。
燃烧的气味迅速弥漫上来。
——
山坡上,一声剧烈的爆响之后,凉亭架着的灯笼熄灭了。整个山坡重新变得漆黑,苏牧英遗憾地放下水晶远望筒,转过身来。
“太远了,即便是有什么动静,我们在这里也听不见。”他笑着对绑缚在铁架上的人说道。
此人浑身被血迹黏满,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苏牧英无论说些什么,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是死了。
“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境地,我也依旧为你的谋算感到胆寒。”苏牧英喟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破绽,就被你发现了当年的巨大阴谋。而你!一眼看穿顾栩的本质,只是透露出一点无关紧要的线索,就引得他们自相残杀!”
“今日所见的一切,竟然和你当年的推算完全一致……”
顾栩无法忍受欺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秦昭月自认胜券在握,放松警惕要亲手结果顾栩,却被顾栩所杀。
“温清,你实在是个可怕的人。”苏牧英神情动容,凝视着那个血淋淋的人,“只可惜,你的弱点太过肤浅。”
“为了感情牵绊,为了一个男子?!”苏牧英嘴角绷直,显出伤心的模样来。
他庆幸听从了温清的建议,在一切争斗白热化时主动将庞大累赘的苏家推向败落,自己则假死逃亡。陵风阁得以暗中发展,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
殷王用陵风阁供给的毒草把自己送上了绝路,如今顾栩也为了复仇,替他除掉了最大的绊脚石!
“温清……我的孩子。或许我应该留秦昭宁的一条命,好过你如今背着我谋反。”
他自顾自说了许久,那铁架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苏牧英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感到无趣。
他收敛了所有神情,大步走出门外。
为了一个全然残废的人,不值得再多费口舌,眼下皇帝被刺身亡,正需要他这个能臣力挽狂澜。
至于温清,有些可惜,可惜他的头脑不能全然挖出来被他利用,否则他苏牧英辉煌的未来,岂不是唾手可得?
门缓缓掩上。又是一片黑暗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