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是血溅三尺的鹦鹉。
听见动静的侍卫将青年团团围住,一时间难免刀光剑影。
中堂缸中被屋檐滴落的雨滴荡开一圈圈涟漪。姜藏月走到纪晏霄身边,垂眸行礼:“殿下,是奴婢耽搁了。”
“司马大人不过拉着奴婢闲话家常。”
“纪尚书这么谨慎做什么。”司马泉负手在身后:“回京之前就听闻纪尚书与殿中女官的风流韵事,原是为真,不过我这鹦鹉何处招惹了纪尚书?”
“司马大人这话实在有些冤枉人,鹦鹉暴毙与我何干。”纪晏霄和煦的笑容里真实地夹杂了一丝苦恼。
话落,他看向姜藏月,眉头皱得更深了。
姜藏月拍去肩头的水珠。
约莫是在中堂耽搁的太久,不仅肩头湿了,连裙摆处也染上了濡湿的痕迹,颇有几分狼狈。
他幽幽叹口气:“殿中事务繁忙,怎么谁让你走你就走?”
“奴婢知罪。”姜藏月垂首,少顷司马泉皮笑肉不笑开口:“新宅暖居三请纪尚书而不至,如今不过遣了你殿中女官问询几句就让纪尚书用我府上鹦鹉泄愤,纪尚书,气大伤身啊。”
“伤身?”
“司马大人实在太关心我了。”纪晏霄勾唇一笑,接着说:“不与我打招呼带走我殿中的人,这就是司马大人的教养,纪某领教了。”
司马泉挥手让侍卫退下去。
良久以后,他才开口,多少带着几分冷笑。
“纪尚书别以为是天子近臣就肆无忌惮的四面树敌,可知一山还有一山高。”
“汴京就这么大的地方,各位是什么性情,纪某多少了解一二,可纪某是个规矩人,自然只听圣上的话,倒是不如司马大人,与谁都能称兄道弟。”
姜藏月接过他手上的紫竹骨伞没说话。
纪晏霄如今的确是天子近臣,更是纪鸿羽手上最好用的一把刀,他这样的态度明面上自然不用怕谁。
司马泉仔细打量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是小摩擦,纪尚书不用如此上纲上线,想必是今日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姜女官,唐突了。”他又冲着姜藏月说话。
“奴婢不敢。”姜藏月回话不会有任何不合时宜的地方。
接着却听纪晏霄开口,他笑容温润,讲话并不咄咄逼人:“司马大人的鹦鹉看来是命不长,总是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人或物,可我这人小气,司马大人还是不要把刀递到我手上的好。”
“这刀剑......不长眼啊。”
他笑了几声,眸中仿佛漾着一弯春水。
姜藏月指尖微动。
司马泉神色逐渐沉了下去:“纪尚书这是在威胁?”
“是啊。”纪晏霄笑着承认了:“边境不富庶,兵马瞧着也不怎么强壮,既没有银两,也没有强将,若我再与圣上上一道折子,司马大人还能靠什么去收买人心呢?”
雨停后,天边再次聚起红云璀璨,昳丽又动人。
姜藏月视线落在纪晏霄的背影上。
纪晏霄毫不在意会不会被司马泉记恨,只是一针见血指出司马泉的弱点,掐住一个人的弱点,总能让其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是与纪尚书开个玩笑。”司马泉神色不明,脸皮微微抖动,似嗤笑更似意味深长:“难不成纪尚书为了一个女子就能置百姓于不顾,做下荒唐之事。”
“这样么?”他懒洋洋轻转着手上扳指,恢复到平日里的笑容:“边境接连吃了败仗,百姓民不聊生难不成是我造成的?圣上追究下来,司马大人首当其冲。”
若非是到了这种地步,司马泉在边境当土皇帝当得好好的,回汴京当什么龟孙子。
中堂陷入短暂的安静,半开的窗户有风蔓延而进,雨水还没晾干,连天都阴沉沉的。
“司马大人。”姜藏月行礼称呼之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司马泉目光阴冷。
她道:“司马大人于边境抵抗蛮夷自然居功至伟,且有显赫战绩,圣上自然是知道的,可殿下是天子近臣。”
“如今也只有殿下能自由出入承清宫。”
闻言,司马泉脸色更难看了。
姜藏月语气平静:“今时不同往日,司马大人,汴京早就不是从前的汴京了。”
她这话听上去就只是字面意思,司马泉冷哼一声:“纪尚书身边的女官当真是牙尖嘴利。”
“司马大人夸赞了。”
姜藏月态度不卑不亢,说:“当年长安侯死了,司马大人后来居上名震边境,正当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可对于圣上来说,武将本就忌惮功高盖主,司马大人今年已有四十有余了,不是么?”
“人至中年,可还能超过从前?”
这话司马泉听在耳中,只觉得好狠。
这话就是明晃晃的威胁,纪晏霄眼下比他更得纪鸿羽的信任,若他有心煽动,变本加厉打压他,只怕还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纪晏霄轻笑一声。
司马泉反正是笑不出来的。
“殿下无意与司马大人为敌。”
姜藏月语气淡淡。
“兴许......”她又道:“司马大人和殿下也能达成其他合作呢?”
......
姜藏月跟着纪晏霄踏出司马府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
司马泉怎么想的她自然也没心情去揣度,马车踏过沿街水洼,在一片雨幕里,高高低低的屋脊排列,不时有袅袅炊烟升起,已有人在做晚饭了。
经过依旧热闹的汴河,越过酒旗招摇的樊楼,两旁宅子越发奢华,青石板路上只剩下马蹄踢踢踏踏的声音。
姜藏月放下车帘。
纪晏霄递过来一碗不知何时早准备好的姜汤:“姜汤趁热喝,若不注意容易感染风寒。”
“天热。”姜藏月没拒绝,端起白瓷碗喝完:“不碍事。”
随即她眼眸微垂。
纪晏霄动了司马泉的鹦鹉。
外界传言他甚是喜爱那只鹦鹉,只怕是将他记恨上了。
待她喝完,纪晏霄将碗撤下去。
姜藏月看向他说:“司马泉想要浮云山的马场。”
浮云山的马场暗地里纪晏霄早在训练了。
他眉眼舒展:“他想要我就要给,若他想要你呢?”
姜藏月奇怪看了他一眼,这才说话:“司马泉回京,无非是听闻纪鸿羽病重起了狼子野心,他想要拉拢你,这才算计到我头上。”
他无奈叹息。
“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当真感觉不到指尖的疼?”
姜藏月眼睫微颤,下意识看向自己指尖。
指尖细细密密的伤口不绝,渗出的血珠在衣裙上落下一抹深红,细微的刺痛她是当真没注意到。
纪晏霄有些时候未免对她太过上心了。
还是当真如他所说——
喜欢。
纪晏霄说完话后,将一瓶止血药放在桌案前,凑近了几分,语调里还带着勾勾缠缠的味道:“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么?”
姜藏月沉默。
她只是有些情绪失控,那宅子本该是长安候府,却住进了仇人。
“好了。”他幽幽叹口气,像是对她这样无动于衷的态度而无可奈何:“一个好的猎人需要十足的耐心。”
“我知道。”
他笑了一声,轻轻看了她一眼:“你若真的知道,就不会独自去赴司马泉的约。”
“司马泉勾结廷尉府,他府上说不准有贪污受贿的证据,他不敢光明正大动手,去看看无妨。”
“殿下既有心思来说旁人不如看看自己。”姜藏月收回目光。
“自己?”
纪晏霄看向自己胳膊上不知何时浸出的深红,只笑:“路上遭人埋伏,这点伤不值得放在心上。”
“彼此彼此。”
“姜姑娘想要看看么?”他伸出的手白如玉石,尾指上一抹朱砂色,怎么看怎么勾人。
“......不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纪晏霄语气颇为遗憾。
她若对他心软一些,该多好。
......
而后姜藏月回了廷尉府,纪晏霄入承清宫回禀事务。
廷尉府主院兵荒马乱,听闻安老夫人这一次差点没救回来。江惜霜去主院看过老太太这才来了意园假装探望安意,且让宝珠等人都退下去。
“安老夫人当真是命大。”她白肤红唇,分外动人,纤细指尖优雅端起茶盏:“若非是安永丰去宫中求了千年老参,只怕她早就去见阎王了,都这样了都不见安嫔回府探望她亲娘老子。”
姜藏月看着她,眼眸平静:“安永丰这样自私的人会为了安老夫人去求千年老参?可见还是有几分情谊。”
是个人都知道维护自己的家人,那么旁人的家人就该死不瞑目么?
江惜霜单手支颐:“他哪里就真的没旁的心思,说是为安老夫人求千年老参,最后在宫门处偶遇刚回京的司马大人,不知二人聊了什么,那笑容倒是晃眼得很。”
“这汴京里的人能有几分真心,就算有也是一半一半夹杂着算计,若真心,安老夫人病了这么久,不见安永丰多陪上几日。”
姜藏月颔首。
她又问:“江姐姐可知他们说了什么?”
江惜霜笑了一声,看向姜藏月:“廷尉府与手握实权的武将还能说些什么,司马泉回京又有多少人到司马府走动?”
“圣上越发病重了。”江惜霜慢悠悠开口:“太子与二皇子的势力听闻也摩擦得厉害。”
姜藏月:“所以?”
江惜霜勾唇:“安妹妹,可要明哲保身才是。”
......
安乐殿。
纪晏霄跨殿而入,刚下过雨,前殿积了不少水,殿中花草过雨青翠,新得晃眼。
他刚在屋中坐下,就见庭芜打帘进了屋,说:“主子总算回来了。”
纪晏霄开口:“姜姑娘回廷尉府了?”
“是回去了。”庭芜又端了不少点心:“我回来的时候瞧见司马泉在宫门和安永丰碰面了,我这才也回来了。”
“要不是我站得远,定然要听听在说什么。”庭芜纳闷地说:“他们能憋出什么好屁。”
他说着看向纪晏霄,纪晏霄褪去雪白外袍,唇角微勾,便睨了一眼:“给你这个机会,去找司马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