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日内瓦,万国宫。
国际联盟行政院闭门会议。
王佳桢走上讲台,用熟练的英文做着发言。这年头同步翻译技术不发达,不时兴用母语发言,在国联会议上发言,自然还得用英文。
事情并不复杂,主要是日本人的态度,至于奉军方面,所有对外说辞,都是非常无辜的一方。
王佳桢在过来的飞机上,顶着刺耳的发动机轰鸣,以及空中颠簸欲吐的无力感,不仅草拟好英文讲稿,更默背多遍。
此时走上讲台,胸有成竹的王佳桢,自有一番温文尔雅的气度,看得下面一群欧洲各国代表,不禁暗自点头。
讲稿并不冗长,从林久治郎递交抗议照会开始,奉军表示会详查,随后日本人步步紧逼,一方面军事威胁,一方面舆论宣传,尤其过分的是,日本军人公然在国内鼓动侵占中国东北。
这一切,不仅仅是叙述,还有日本人的报纸、传单作为证据,被一一展示出来,看得下面欧洲各国代表纷纷低声议论。
听着周围嗡嗡的议论声,芳泽谦吉脸色不大好看:
国内这帮家伙到底在搞什么,林久治郎是收到了外务省的指示,还是自行其是?怎么行动如此嚣张,而且与军部配合的如此紧密。
难道这家伙就不知道,现在帝国自《九国公约》后,在国际上努力塑造的,正是受到打压的悲情形象。还有,现在国内经济一片哀嚎,哪来精力搞对外摩擦。除非是……
忽然,芳泽谦吉心中一动,想到一种可能,立时脸色更加难看,恨不得立刻结束这场无聊的会议,赶回日本使团驻地,电报外务省和首相,去问个清楚。
没错,在芳泽谦吉看来,眼前这场会议,虽然中国人搞的很悲情,准备也很充分,一切都向不利于日本帝国方向滑动。
但那又如何?
国际外交和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靠着流眼泪,打悲情牌,就能够撼动了?实力,只有实力才是最真实的!
在日本帝国面前,中国的国力,连侏儒都算不上。而眼前的王佳桢,在芳泽谦吉看来,简直就是明治42年(1909年),跑到海牙“万国和平会议”上,那三个朝鲜前国王李熙特使的翻版。
那三人试图在国际会议上,控诉日本并吞朝鲜违法,得到的,只有冷漠的目光或是连目光都没有的蔑视,最终只得以自杀收场。
而等待王佳桢的下场,也不会比三个朝鲜人好多少。
待到王佳桢的讲演结束,会场里响起稀稀疏疏的掌声,已经很不错了,他上台时,下面根本没有掌声。
对这个场面并不奇怪,赖尔乐摆摆手,示意王佳桢先不要着急下去。而后,他看向会场,温言道:
“各位,有需要质询的先生,现在可以提问了。”
质询?
在场各国代表彼此看看,质询什么?他们连中国的需求都不清楚,要从哪里质询?再说了,英法两大国都没表态,他们这些小国着什么急。
倒是日本人的表现,啧啧,真够精彩的,看不来,平日里在国联开会时,表现得谦卑有礼的家伙们,跑到中国后,做起事来这么牛气。
小国们不表态,五大常任理事国里,德国和意大利继续摸鱼看热闹,而英、法两国代表,却好像也是在看戏似的,坐在那里不知在聊什么,就是不去看讲台上的王佳桢。
这些家伙耗得起,但芳泽谦吉不行,看到没有人有质询的欲望,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一旦自己也被默认成没有怀疑,等同承认了中国方面的所有指控,那日本帝国的乐子可就大了,在这种场合太丢人了。
“主席先生,我有话要说。”
芳泽谦吉带着常任理事的矜持,只表示自己有话要说,并不用质询这个词,暗指自己不屑与中国的特使对话。
清了清嗓子,芳泽谦吉稍微整理下思路,才慢慢的开口:
“众所周知,日本帝国最是爱好和平,为了维护欧战后世界新格局,日本帝国本着巨大诚意,顶着国内滔天反对声,向欧美各国作出让步,与各国缔结了《九国公约》。
在此之后,日本帝国为帮助中国,尤其中国东北地方当局,投入海量人力、物力、资金,帮助中国东北地方当局,修建铁路,开发矿山,兴建各种机械工厂,帮助建立金融体系,培养军事、警务、教育、政务人才,提供各种政府咨询。”
顿了顿,芳泽看向会场所有人:
“试问,这样一个对华心怀善意,对中国东北地方当局极为友好,努力构建彼此互相依存关系的国家,会去污蔑他们所帮助的对象么?
今天,我感觉万分悲凉,日本帝国为之付出巨大投入的国家,一个由我们提供了无数帮助的地方当局,竟然在杀死日本帝国的军官后,反过来污蔑日本帝国,这简直是……可耻!”
芳泽突然怒目圆睁,瞪着讲台上的王佳桢:
“这就是中国,是卑鄙无耻下流的中国当局,他们就是一群饿狼,暴虐的禽兽!此时,他们竟然还敢大言不惭,站在这个庄严神圣的所在,试图蒙蔽世界各国的视听,为他们的暴行来要求什么伸张正义!你们,对得起在座各位绅士的善意么?对得起自己的良知么?你们这是对世界公理、正义的践踏!”
听完芳泽谦吉仿佛悲天悯人的发言,与会的各国代表脸色都变得不好看,望向王佳桢的目光中,也带上了丝丝敌意和嘲弄。
赖尔乐表情还是原先那般和善,见芳泽发言结束,看向王佳桢,示意对方:
有没有想说的?
王佳桢此时心中暗道侥幸,奉军转交材料时,同时转交了一封信,也不知是谁写的,但信中对于国联会议上,日本代表可能采取的策略,作了详尽分析,同时,针对每一种可能,都给出了应对办法。有了这封信,大大减少了王佳桢在旅途中思索的时间。
现在芳泽的应对,竟然不出那封信的预判,让王佳桢暗道“佩服”,不由得想到,回国后,一定要联系奉天当局,知道那封信的撰稿人究竟是谁,竟然比自己这个自诩精通外交、通晓日本事务的外交次长都厉害,若能与对方把酒言欢,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不过是转念一瞬,王佳桢面带笑容,看着芳泽道:
“芳泽大使,在外交界您是前辈,说到《九国公约》,让我不禁神往,当年,向鄙国袁世凯大总统,递交《二十一条》,并用军事压迫,威胁袁大总统接受的,似乎就是时任驻中国公使的您吧。
那时候,在下还刚刚进入外交界,一晃多年过去,芳泽大使风采依旧,词锋不弱当年,着实令在下大开眼界!”
王佳桢这话说得就诛心了。
试想,由美利坚牵头,带领欧洲各大国,逼迫日本签订《九国公约》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废除日本强加给中国的《二十一条》,逼迫日本作出让步,承认各国在华权益,实现“门户开放”么。
人人都知道,《二十一条》是日本强加给中国,一份令中国非常屈辱、大肆强占中国利益,同时损害各国在华利益的条约。
现在王佳桢点出,芳泽谦吉就是当事人,那刚才芳泽一通话中,什么对华友谊,什么给予中国的好处,那还能信么?
看到芳泽脸色不善,为防止日本人强辩,王佳桢急忙继续:
“芳泽先生,您说日本对中国东北当局的指控,是有的放矢。而在您口中,在下受到中国东北当局的委托,来国联控诉此事属于日本对中国污蔑,是意图改变《九国公约》签署后的各国在华格局。
请问,日本政府提出控诉的依据是什么?区区一块来历不明的手表,就能成为贵国政府的证据么?这种证据,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搞出一百个来,无非是一百块手表么,花点钱而已,有什么难的?呵呵!”
说到此处,王佳桢不禁笑起来。他说得有趣,会场内,也有一些与会代表跟着哈哈大笑。
一时间,会场中原本肃穆气氛,被破坏殆尽,逼得会议主席赖尔乐,不得不高声呼喊:
“肃静,肃静!”
芳泽谦吉脸色难看,他实在不清楚日本国内的策略,更没从外务省接到具体指示,此时的他已经有些抓瞎。所以,刚刚的发言中,芳泽只是大谈所谓的日本对华“友好”,全是玩虚的,对“中村事件”的具体情况一字不提,也不敢多提。
现在,被王佳桢扯回“中村事件”上面,让芳泽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芳泽谦吉刚要开口打断中国代表,王佳桢又一次抢在他前面开口。
就见王佳桢高声道:
“主席先生!”
说话间,中国东北当局特使,转身对赖尔乐躬身行礼,然后又对坐在前排的五大常任理事国代表行礼:
“尊敬的各国代表,在下前来光荣、高尚,代表着世界公理和正义的国联,目的并非要与芳泽先生争论什么。在下只是想替中国东北当局,向尊敬的国际联盟,向各位高尚的绅士们,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
一个要求?还是小小的?
与会代表都是人精,可不会被王佳桢这番看似谦卑的言辞所迷惑,看向讲台上的王佳桢时,目光变得游离起来。
众所众知,国际联盟没有自己的军队,更没有执法机构,他们通过的决议,只是带有敦促、劝导性质,完全不可能强制会员国采取行动。
在座的各国代表心中,大致生出类似的想法:
如果中国东北地方当局特使,想要让国际联盟强制日本帝国作出什么行动,只能说,这群远东的猴子纯属想多了。
听到王佳桢图穷匕见,芳泽谦吉认为,对方一定是想要国联表态,制止日本对东北地方当局的指控和逼迫,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想到这里,芳泽谦吉露出嘲弄的笑容,看向讲台上的王佳桢。
见到芳泽自信的表情,王佳桢再次暗自佩服那封信的撰写者来,此人对日本和日本人的理解,简直入木三分,日本人每一步反应都被他预料到,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对日关系人才啊。不行,回国后,无论用什么办法,自己都要将此人挖到外交部来!
王佳桢淡淡一笑,朗声道:
“这个小小的请求,就是希望由国联派出一批法学、刑侦专家,前往中国东北地区,为中日两国的案情交涉展开听证会,共同找出日本陆军中村震太郎大尉失踪的真相!”
轰!
整个会场被嘈杂声所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