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被营造的太过吸引他,叫他这常年蜗居一处的心被瞬间拉走,一时不自觉便进了阳光房内里。
他的社交从小到大都不多,距离成年前的这三年,纵使跟百里姝宁学了更多人心言论,却也因着人际限制,没什么用场。
当张秋池见到这十分符合自己口味的地方时,自然就暂时忘却了那些条框。
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什么从小打规矩中长起来的贵族,他是张秋池。
一个曾经恣意开朗,才满十八岁的少年人。
张秋池扯了扯自己的裙摆,然后蹲下身,探头去嗅一丛开得正好的雏菊。
一年半的着装改变,他已经适应了这些麻烦的裙摆。
他个子很高,做起这个动作有些滑稽,却带着别样的美感。
艾薇看着他英气的侧脸,全然忘记了刚才的劝阻。
虽然雏菊花的花季在春天,但是房屋主人的精心侍弄,却能让它在盛夏也绽放。
它的香气很淡,需要凑近才能闻到清新而若有若无的香气。
花语的含义张秋池很喜欢,是暗恋。
张秋池曾从书本上读到过这种花的另一种用途——占卜爱情。
那天他举着书本里头的插画给百里姝宁瞧了,在纸上写下没见过紫色的雏菊后,百里姝宁还特意为他移植了一些到院子里。
那些雏菊虽然今年春天开得如此娇艳,自己却再也等不到来年它们再次绽放了。
艾薇此刻如梦初醒,立刻便要拉着一旁的张秋池离开这个地方,却突然从阳光房连接着的大门之内走出一人,朝着他们这边打量过来。
唐少清看着眼前这出奇怪景致,原本准备斜靠在门上瞧会儿花的身子站直,走到他们面前。
唐少清又扫了那女子一眼,但见她衣物虽然贵重,却尽是污渍,十分狼狈;
而且身材高大,双臂搭在膝盖上伸着脖子踮脚闻着花香,动作放在如此骨架上,有些怪异;
不光身材如此不像女子,偏生一张脸也是长得俊气冷感,雌雄莫辨。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在这帝都之中也颇见过各家贵族的小姐,却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人物。
艾薇这时也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忙躬身道:“勋爵。”
“这位是?”他脸上虽然不露声色,但心中却已是转过许多心思。
艾薇看见他这脸色,心里发紧,但仍是强自镇定,完完整整为唐少清介绍:“回勋爵大人的话,这位是奉寻夏,奉子爵。”
唐少清现在主理公爵府中大多数事务,以及上报给国王的大事小情。
虽说不必他进宫去商议,一切他做好后还是要由父亲去实施。
但指派女仆给这位落魄子爵是父亲经手。
事务繁杂的他没什么闲心关注给国王送宠物的,在他看来是谄媚之举的行径。
父亲那些小弯绕,他并非不知。
他并不喜欢这种暗搓搓到快像阴沟里老鼠般的行事作风。
毕竟公爵府的能量,完全可以跟国王平起平坐。
且他们都姓唐,就算哪日国王瞧他们实在是不顺眼,他们取而代之,也并无不可。
更何况还有国教。
听艾薇这么一说,他顿时记起了这档子事儿。
唐少清语气有些不快,虽然情绪很淡,但艾薇听出来了,“你们带他来这儿做什么?”
艾薇拉过艾草,一同跪下,“勋爵大人恕罪,我们正带子爵去他的住所,经过这儿时子爵跑进来看花,我们未来得及提醒,请您责罚。”
唐少清看着眼前这个男扮女装的子爵,一时语塞,仿佛三观被撕裂一般,既想责怪又觉得不妥。
若是自己把他当初来乍到的女性一般,看在绅士应当有的礼节上,予以原谅,总感觉不对劲。
但当他是男性,叫人教他规矩,他穿成这样又有点说不分明的怪异。
最离谱的是这张脸,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男是女。
张秋池也回过神来。
艾薇说话很懂得均衡责任,既不全部推脱给张秋池,也不全自己大包大揽,而是摊开着说。
看似请罚,实则摘的清楚,也不说谎粉饰。
唐少清很大概率看在张秋池初来乍到的份上,会不做追究。
即便唐少清不快,以未尽职尽责为由责罚于她,她还能在张秋池那儿落个代主受罚的怜惜之情。
而且还顺便提醒了张秋池这位大人的身份。
听这位勋爵的语气,张秋池发现情形似乎有些不妙。
他随即站起身,恭敬的弯下身子行了一礼,就这样静默着保持动作。
初来乍到,在人家手下讨口饭吃,还是要夹起尾巴做人的。
他确实在多日的幽闭后看到这打理得如此好的花园有些冲动过头,此刻若是明知对方不快,还做太夸张的动作来表示歉意,只怕会事与愿违。
这种性子有些阴沉冷淡的人,在他面前不能喋喋不休,须态度谦卑恭敬,用合适的动作来传达歉意。
唐少清摆摆手,吩咐道:“艾薇,扶他起来,带他去住处吧。”
艾薇立刻起身,过去扶起张秋池。
张秋池感激地对唐少清略一点头,随着艾薇离开了。
唐少清随意坐在花团锦簇绚烂中的藤椅上,仔细思索着这个奉寻夏。
他总觉得,此人的来历有些扑朔迷离。
不过当他回到办公桌前头,特意翻出之前信件的备份,细细了解前因后果后,也就不再纠结了,反而是有一点点怜惜这个男人。
……
张秋池在艾薇的引路下,来到了旁边的小楼。
这房子虽然不大,却也是个精致的二层小楼,就在勋爵的隔壁不远,隔着一大片用心打理的花木和鹅卵石小径。
艾薇微笑道:“子爵,这便是您今后的居所了。”
她轻轻推开房门,领着张秋池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明亮,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只见大厅里整齐地站着一排仆从,他们身穿服饰各自略有不同,但大体只有两种装束。
一种是一身短款搭配裤子的女仆装,简约干练,方便干活。
这种装束是给那些粗使仆人准备的,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更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而像艾薇和艾草这些地位明显高些的女仆,则是一身长款女仆裙装,优雅端庄。
他们的服饰虽然没有短款那么轻便,但共同点就是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整体上无论是行动还是外观都给人一种整齐划一的感觉。
这种秩序让他清楚一点,这里比姐姐那里更为严苛。
至少百里姝宁虽然统一了服饰,却并未将仆人们自我装扮的权力剥夺。
且姐姐还因着各方面缘故,对他宠纵,可这里不一样。
在这里,他就是真正的“宠物”。
张秋池默默观察着这些仆从,心中清楚,这些穿着稍微得体服饰的仆从的工作,其实比那些粗使仆人更加累人。
那些粗使仆人只需要付出劳力,而他们则需要劳心劳力,有时候还要面对主人的责难和惩罚,下跪道歉只不过是开胃小菜。
只不过从门口到他暂时住所的距离,艾薇就下跪道歉两次了。
张秋池在百里姝宁那儿没见过这类被使唤的“低等贵族”,此刻一路下来,心中暗自感叹:作为贵族中地位不高的家族中还不受宠的子女,他们的命运也和那些平民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身不由己。
随后,几个仆从原地行礼,各自介绍自己的职责和名字后,又朝着张秋池鞠躬行礼。
张秋池向艾薇摆摆手示意,艾薇便叫众人散开,各自忙碌去了。
这幢房子似乎刚刚经过了一番整理,家具什物新旧掺杂,风格颇有些不搭。
但好在是没有缺胳膊短腿儿的,面子功夫做的倒也不错。
张秋池并未太过在意深究这些细节,他跟着艾薇,边走边在脑海中勾勒出房子的布局。
艾薇已然一路领着他,走进卧房,她的动作干练而利落,介绍各个房间功能之类的话语简短却直击要点。
艾薇领他站在房门口,“子爵,公爵大人曾经吩咐过,面见陛下之时要您穿女装。但正如此前我在路上所说,三日后的朝见结束,您便可以自行选择穿着什么服饰了。”
她带着张秋池走进去,安排他暂时坐在床尾的软凳上。
艾薇从衣橱中取出一件裙装,又将支撑形状的架子取出,接着道,“之前公爵的士兵们提供了您的身高这类描述,我已经尽量按公爵的吩咐为您准备了能找到的合身衣物,希望您能暂时委屈一下穿这身。”
“若衣物不合身,我会立即禀报勋爵,为您调换。”
“沐浴完以后,约请的裁缝司世杰先生大概便到了,这位是国都内最负盛名和创意的裁缝,不论是男装还是女装,他都很在行。”
艾薇拎着衣物,引导张秋池走向浴室。
她一路上专心致志地关照张秋池,以免他感到不自在,避免以后张秋池熟悉环境了,会因为初来乍到的不周之处发生不必要的嫌隙,让她们日子不好过。
艾薇一直是侧过头走路,观察张秋池的反应,以至于脖子都有些酸痛。
艾薇解释道:“对了,关于这些衣物……”她扬了扬手中的裙装和束腰,“只是想让您先暂时不要忘记穿着女装该如何行动,才会让您这三天如此穿着。”
张秋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
艾薇似乎在担心他的情绪,不住地就目前的着装问题反复地旁敲侧击,试图安抚他。
她一边向他讲明这身衣服的必要性,一边又以裁缝的事情为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还明确地告诉了他时限。
张秋池能感受到这个女人的一片善意和些微不安小心思,因此极力以动作作出回应,好教她放宽心。
更换新衣物之前,他得先洗去一身奔波带来的脏污。
从前他不觉得身上衣服脏了,有多么难以忍受。
可现在一切似乎快尘埃落定,只差去面见国王,反而有些闲裕心思去想。
张秋池自嘲,大抵是同姐姐待的多了,贱命也被养的金贵起来。
行至浴室前,里头东西早早备好,只等他的到来。
张秋池拒绝了女仆们的侍奉,示意她们退下。
他径直踏入了浴缸,开始自行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