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去,然后于月光中醒来。
我是被风唤醒的,揉着眼睛坐起来时,指缝间望见了坐在窗前的蓝发少女。
“睡不着吗?”我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了过去。下巴抵在床沿上,窗外如画的景色正如我送给白井的发夹那般。
“也算是吧,我很喜欢这样的月亮。”她的手臂搭在窗沿上,微风撩起她脸边的秀发,露出那双痴望着圆月的眼睛。
此时的白井似乎比平日里清晰了一些,我能好好的看清她,或许也能稍微窥视到她的内心?
“你借给我的那本书看完了哦,”我歪着头对她说,“准备好借我下一本吧。”
“凛又看完了吗?”她惊讶的把视线从月亮拉回到我身上,“但我已经没有书了。”
说谎,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手里就拿着那本《离群之鲸》,蓝色的封面和我从龙一书架上看到的那本一模一样。
“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我记得你手里拿着一本蓝色的书,那本我没有读过吧。”
“但那本是……那本只是上半部,还没有完结。”
“没事,借给我看嘛,”我晃着正处于动摇中的少女的胳膊,“白井你就忍心看我在神社里无聊至死吗?”
“哪有凛说的这么夸张……”虽然这样小声反驳着,但白井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我们聊起了未来的祭典,现在的台风和没什么能说出口的过去。
“白井为什么会来神社做巫女?”
“郁美女士邀请我来的。”
“……”
“凛为什么会来神社工作?”
“郁美女士邀请我来的。”
“……”
在我们的一问一答中,郁美女士成为了最万能的答案。
上一个夏天我在白井的葬礼上知道了她是孤儿,所以我不会主动谈起父母家庭之类的话题,我从龙一那里知道了是白井写下了《离群之鲸》,所以我不会表现出对这本书的特别关注。
但除此之外,白井的过去似乎就没有其他可聊起的话题。
“白井,”我问道,“你过去也生活在千鲸镇吗?”
听到我的话,少女怔住了,那副神情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九年前,”她转过头来望着我,“九年前我一直生活在这里。”
“凛呢?”
“我?我是在这里上了一半小学加上一整个初中,”几个呼吸的沉默过后,我不知为何对眼前人坦白了更多,“因为妈妈去世了,所以来和外公生活。”
不知是我的话还是脸上控制不住的难过神情吓住了白井,只见她慌张的把手臂从窗台上撤下来,静静散落在肩膀上的蓝发也随之滑落下来。
“抱歉,凛,”她朝我伸出手却又在半路缩了回去,“我不知道你……”
明明是我擅自提起如此沉重的话题,受害者却开始道歉了。
“没关系,白井不必放在心上,这是很久之前——”
“我是孤儿,”她突然出声,像是少女之间交换秘密似的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从别人口中听到是一种感受,而当事人亲自揭开伤疤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那个瞬间,我似乎拨开了迷雾,短暂的看到了并非如大家眼中端庄站着的白井,而是像现在我正注视着的那般,倚着窗台似乎下一秒就会随月光消散的深月。
黑暗和孤独,白井深月更怕哪一个?
我不知道她的答案,但我知道,母亲尚在人世时,即使是雷雨天也能在她的身旁沉沉睡去。
但后来呢?后来我最安心的时刻就是放学后去母亲墓前坐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刚才能轻松的说出没关系,但一想起母亲就会忍不住落泪。
“白井。”我求救似的看向眼前的少女,如果是她的话,一定能理解我吧。
“曾拥有过世界上最好的,然后彻底失去了,”我的声音虽小,但每个字都无比清晰的摆在月光下,“和从未拥有过,却求而不得……”
“如果必须选择一个的话,你会选哪一个呢?”
这是非常残忍的问题,刚说出口我就意识到了自己口不择言的说了什么。
“对不起,就当我没——”
话被白井的动作打断,只见她伸出手覆于我的脑后,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回神时我正枕在白井的腿上。
“我选择凛。”少女的声音从上方飘落至耳边。
“抱歉,我不太擅长安慰人,”白井一下又一下轻轻的抚着我的头,“但凛很难过吧。”
“看到这样的凛,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你已经足够努力了,所以不去想那些无法改变的过去,稍微休息一下吧。”
“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会做些凛喜欢吃的……”
为什么这么温柔啊?明明白井也是应该被如此对待的孩子。
头上不断传来的温暖触感,加上她安慰我的呢喃低语,我逐渐融化似的,意识消散开来。
在流着泪昏睡过去前,我不禁在想,如果白井是我的姐姐就好了。
被这样人搂在怀中,无论受到怎样的心酸苦楚都可以尽情的放声大哭,她就如海一般包容来访者的全部。
从那晚开始,我更离不开白井了。照郁美女士所说,我和她就像是连体婴一样密不可分。
那样也不错,毕竟我下定决心要阻止白井的死亡。
祭典前几天,夏花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带着拍摄车来到了千鲸镇,但车上只载着她自己,竹内进要在酒吧帮忙,亚纪则忙着社团集训。
“所以只有我来了,”夏花抬起墨镜张开手臂把我抱了个满怀,顺便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塞到了站在我身边的龙一手里,“入江快拿着我给凛买的甜点。”
“凛你说的那位白井学姐没来吗,”坐在海滩的太阳伞下,夏花一遍涂着防晒霜一遍问我,“你整天和我们说她这里好那里好的,见识下那位白井学姐可是我来这里的的目的之一呢。”
夏花遗憾的口吻把我的思绪带到了昨天,我缠了白井一下午,但无论我如何撒泼打滚,甚至把龙一带到神社来帮忙做提灯都没能得到拿祭典当借口的少女的点头同意。
“放心吧,祭典之后我一定会把她带出来的。”
祭典那天正是决战之夜,我拜托龙一和夏花帮我看摊,只身一人上山守在白井的身边。
少女立在高台上眺望着那轮圆月,看到气喘吁吁的我出现时颇为诧异。
“凛,你不去和入江还有你那位朋友逛祭典吗?”蓝发巫女转过身来问我。
“不要,我今天只想和白井姐在一起。”任性的回答带出了一直想喊出口的称呼。
“‘白井姐’?”白井低声的念出口。
“这个只是下意识的,会不会太失礼了,我可以收回,就当没有——”
“可以啊,”蓝发少女抬起头,招呼我到走至她的身旁,“如果能有一个妹妹的话,我希望是凛这样的。”
“所以,只要凛喜欢,喊我姐姐也没有问题。”
明亮的过分的银色月光洒满白井全身,她立于海面之上如此温暖。
立志要救下白井的我抱住少女的时刻更像是被救赎的那一方,在她的怀中我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可以尽情的逃避过去,可以短暂的做一场美梦。
我们一起看了烟花,然后在祭典结束后睡去,我本打算熬一整晚来看着白井,为此还找来一根红绳把我们的手腕绑在一起。
“明天能看到白井吧。”我背倚着窗,在白井躺下后问道。
“……能。”对方摸了摸红绳,低低的应了一声。
我最终还是没撑住,不知道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
然后,在深夜的某个时刻,猛然惊醒。
月色填满午休房间,除了不知何时盖在我是身上的这条被子,我记得那是盖在白井身上的。
红绳落在地面蜿蜒向前,尽头空空如也。
白井深月不在?我站了起来,推开门跑了出去,把一间间的房门踹开都没有发现熟悉的那抹蓝色。郁美女士还没有回来,我掏出手机给所有人打电话。
“郁美女士,白井她不见了,先报警。”我连袜子都来不及穿,把脚硬塞进运动鞋里。
“外公,快来海边找人。”大步跨下台阶,我穿行于石阶上高喊着白井的名字。
“夏花,现在能不能来海边一趟。”剧烈的运动加上高度紧张的情绪,在石阶的最后几阶我骤然踩空滚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躺在高台上,全身都在疼,胳膊和腿上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过皮肤。
是血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站起来就可以。我要喊更多的人,更快一点去海边的话,说不定能拦下白井姐。
手机摔在不远处的地上,但我的右腿太疼了,左腿大概是被树枝划出了血,费了好大的力气也站不起来。
我支起胳膊,拖着身体挪向手机。
不到三米的距离对此刻的我而言太过痛苦,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中的委屈和悔恨。
为什么她还是选择了大海?是我做的不够好,不够多吗?哪一步出了差错?她还是对我有所隐瞒吗?明明这些日子,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自以为足够了解她,自以为能救赎她。
【曾拥有过世界上最好的,然后彻底失去了和从未拥有过,却求而不得】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痛苦,我挣扎着无法摆脱过去,而白井深月看不到未来。
“凛?凛!怎么了?”摔下台阶前的瞬间我正巧拨给了龙一。
他大概是听到了声音,正焦急的喊着我的名字。
涛声震耳,吞没白井的海水似乎就要扑到我的脚下。
失败了。
我拿起手机,本想说些我没事之类的话安慰对方。
但一开口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失败了啊,龙一,对不起。”
“我没能救下白井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葬礼我不会去的。我只会坐在墓碑前一遍遍敲击着那块怀表。
但因为我回溯的是整一年,而在此之间是无法再次使用怀表的,只能等到初雪那天。
“再等一段时间,”我在夏天结束前最后一次来看望白井姐,“下一次的夏天,我会救下你的。”
拿出她借我的那本《离群之鲸》,蓝色的封面是大海。
而大海包围着的是孤独的白鲸。
白井是白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