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厅包厢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照得这间小小的四人间宛如白昼。
“难为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叶方秋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切牛排一边说道,话家常的语气,“很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怪不习惯的。还是叫我叶方秋吧。”
“真的是,师娘吗?”周锦书神色怪异,不知想到什么,连礼貌的微笑都挤不出来。
叶方秋点头,送了一大口肉进嘴,嘟囔着说道:“十几年前是。现在我已经不是邵家人了,婚约不算数。”
周岩山的脸色从看见叶方秋那一刻起就有些冷,不明显,和他平日懒得正眼瞧人时神色差不多。但周锦书实在太熟悉他了,能分辨出其中细微差别。
“十几年前也算不上,包办婚姻违法的。”周岩山勾着嘴角笑,眯着眼点起一根烟。
周锦书皱了眉头,却没阻止他抽烟。不知为何,她觉得此时的周岩山恐怕不会让着她。
两句话下来,叶方秋已经狂风扫落叶般将自己盘子里的牛排吃干净了。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发出一声劲爽的“哈”,老酒鬼似的。她按铃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一份披萨和冰淇淋。
“只吃肉还是不习惯,不介意吧?”她翻看着手机信息随口问道,也不知在问谁,反正她没打算掏这顿饭钱。
看着她大方坦然毫无芥蒂的模样,周岩山突然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幼稚,也很没意义。
当年的邵岚音与他可算门当户对,资质功力都是业师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假以时日邵家必能靠她一飞冲天。然而她从小一身匪气,活得任意妄为,言行一股喜怒有我笑骂由人的洒脱劲儿,家族利益丝毫不在她行事考量范围。
周岩山长出一口气,将指尖的烟掐灭,起身开了窗透气。
“什么时候回国的?”周岩山拿起刀叉切自己的牛排,脸上冷气已散。
“三、四年前吧,忘了。”叶方秋耸肩,“我以为你知道是我才点名我带队,直到见到你家小朋友才明白,咱俩纯缘分。”她挑眉,冲周岩山抛了个媚眼。
“你是顺便。”周岩山端起啤酒喝了一口,“我冲关池。”
“那孩子确实挺特别的,在业师眼里。”叶方秋拿起一块披萨递给周锦书,见她摇头,于是改送自己嘴里。
“知道他哪一道的?”周岩山双眼一亮,叶方秋可不是周锦书,再弱的线在她眼里都不会辨不出隶属哪一道。
“人间道啊。”叶方秋的腮帮子被披萨撑得鼓起来,一张口都往外面掉,她急忙伸手接住,一仰头塞回嘴里。吃相豪迈。
果然。
周岩山松口气,不是地狱道就好。不知为何,他非常不希望关池是地狱道,甚至不希望他是人间道以外的任何一道。很莫名其妙的念头,毫无理由,但他总觉得他俩应该在同一道。
“是业师?”周岩山继续问道。
叶方秋思考片刻后摇头,“不确定,我没特别关注他,人间道的因果线我又摸不到。是个好孩子,低调懂事情绪稳定,成绩一般。”
周岩山顿了顿,犹疑地问道:“你真去当老师的?”
叶方秋一怔,“多新鲜啊,我不要吃饭?当我还是邵家大小姐呢,现在可没人养我。”
“既然那桩因果已经了结,不如回家看看。”周岩山缓声说道。
听见这话,一直没吭声的周锦书愣了愣。原来周岩山也会给人这种建议,他的边界感只针对她吗?
叶方秋指着周岩山,皱了皱鼻子笑着说道:“你个贼炮,早把我因果线看遍了是吧?”
“我又不瞎。”周岩山侧头将目光移去窗外,掩盖自己依旧不太爽的心情。
邵岚音,或者说现在的叶方秋,是个会因一腔热血和满心正义,就斩断所有亲缘的人。她不怕伤人,更不怕伤己,认定的事非做不可,哪怕错也错到底。十二岁孤身离家,为一个承诺远赴重洋,一走就是十几年。
而现在,她身上那根带她离开的因果线已经消失了。他一直不清楚当年她为何离开,修罗道的因果线他碰不到。只听说她莫名答应了谁一件事,这事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难如登天。家里人反对,但无效。于是离家出走,走得坚定而决然。
愿用十几年去践一诺,有没有意义另说,但真的很酷,酷到让周岩山嫉妒。修罗道易出义烈豪侠,多的是以身犯险以武犯禁之辈。然而哪怕修罗道中,孤勇决然到叶方秋这个程度的也少有。
叶方秋笑了笑没正面回答。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酒足饭饱神情餍足,拍了拍肚子说道:
“多谢款待,有空常联络。”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周岩山无奈笑着摇摇头。嘴上说常联络,却连个联络方式都不留,走得和当年一样利索。
回家的路上,周锦书一直安静地开着车,没主动说过一句话。周岩山早就觉察她情绪不对,只不过他自己今晚受到的冲击也有些大,一时没顾得上问。开车窗吹了会儿夜风,周岩山转头开口道:
“吃醋啊?”
闻言,周锦书一脚刹车踩下去,堪堪停在路口红灯亮起前。
“有时候真的很想弄死你。”周锦书用力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咬牙切齿地说道。
周岩山对她而言亦师亦友,且三年来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师友。现在突然冒出来个理论上与他的关系比她还近的人,她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是吃醋,但并不想人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她不要面子的吗?
“换个方式,车祸太惨了。”周岩山侧目看向窗外,语气并未因她情绪不好而提点温度,和往常一样凉飕飕的。
然而正是这凉飕飕的说话方式,让周锦书稍微舒坦些了。他对她一如既往,并未因邵岚音的出现而产生任何改变。
这很好,只有这种不亲不疏的关系,才能让她产生归属感。周廷昱给她的压力太大了,他想要的距离她不喜欢。所以她这种人,大约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谁。爱情是太浓烈亲密的关系,她没法忍受。
但她又能在周岩山身边混多久呢,他迟早要结婚,就算不是邵岚音也会是别人。她怕寂寞,怕天地间再无牵挂,又怕牵挂太甚多生烦恼。
归根结底还是自私,她只爱自己。
——原来如此。
用一个红灯的时间明白自己本心,周锦书对周岩山的那点独占欲突然就消散得干干净净,半点念头都没了。
坐在副驾的周岩山一直斜睨着她的因果线,在短短时间内从寡淡无色到流光溢彩,那是寻得自我坚定前路后才会有的形态。
周岩山转过头看向车窗外,无声笑了笑。
第二天一早,还在睡梦中的周锦书被手机铃声吵醒。起床气大得让她想砸了手机,但穷,忍住了。
接通电话的两分钟后,周锦书屏住了呼吸,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出一口气。
“封锁实验室,调监控,先别报警。”
快速给出三个指令后,周锦书挂断电话。犹豫片刻,她拨通叶方秋的电话。
半小时后,周锦书和叶方秋一起进了实验室,进门便见周岩山已经站在失窃现场了。
他发梢潮湿,穿一身运动服,蓝牙耳机挂在脖子上,显然是在晨跑途中被叫来的。脸色很臭,尤其看见周锦书进来的时候,他眼中都快飞出刀子了。
周锦书死猪不怕开水烫,坦然迎上他愤怒的眼神,满脸写着“怎样,你咬我”。
周岩山懒得跟她嘴炮,转头继续和实验室负责人确认失窃试剂的药理作用,身边医院院长、副院长围了一圈。
“ttx的人体致死剂量是0.5毫克,毒性比氰化物高一千多倍。最快十分钟就能要人命。入侵途径很多,皮肤、食道、呼吸道、神经系统等等。曾经有过眼睛沾上ttx后中毒死亡的案例,可以说一碰就完。”
实验室负责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专家,这个ttx长效麻醉项目就是由他带领的团队负责的。但他这个团队有点特殊,成员并不全是这家医院的医生,还有几位在高校任教的教授。当然,那几位都是他曾经的学生。
私立医院没那么多规矩,只要能出成果,项目负责人的权限给得非常大,可以决定自己研究团队的组成成员,只要成员资质别低得太离谱。
“目前清点的数量看,丢了一瓶15毫升的试剂,毒死三、四十头大象没问题。”老专家说完,旁边一圈院长副院长们齐齐倒抽一口气。
“最近进出实验室的人有点杂,ttx的存放位置项目组的人都知道,包括上个月进组的小朋友们。柜门有密码,每周变更一次,理论上只有分组组长知道。但有时为了方便,也有人会叫助手帮忙取试剂……”老专家说话声儿越来越低,显然这个“有人”里面包括他自己。
“时间?”周岩山从平板上翻看着调过来的监控问道。
“剧毒试剂在每个工作日都要核对数量做轮值交接,上周六早上的交接记录看还是正常的,周日实验室没人,今早交接时发少了一瓶。”老专家回答道,然后递过来两个本子,“这是交接记录,这是试剂取用记录。”
周岩山侧目瞥一眼周锦书。
周锦书立即很有眼色地两步上前双手接过来,捧圣旨似的。早不丢晚不丢,学生周六来实验室就周六丢,还在她眼皮子底下丢。
这要找回来还行,找不回来她就可以带着这帮兔崽子们滚了。万一再出个人命,她还好说,反正本就两边不靠,既不是学校那头的人也不是医院这头的人。叶方秋的责任就大了,被学校处分都是小意思,严重了得入刑。
周锦书看了看叶方秋,她依旧那副稳若泰山的模样,手中不疾不徐地转着无限魔方,甚至探头钻进那个放了不少剧毒试剂的玻璃柜里,满脸好奇地看了看。吓得周遭一圈实验室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拽她出来
对照试剂取用记录,周岩山快速过了一遍监控,然后在某个画面出现时按下暂停。
——呵,他就知道,这事儿跟这位小朋友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