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卿安在前往乾清宫的路上一直思考一个问题:越是需要“死守”的秘密,往往越容易泄露。
有些事与其烂在肚子里,不如烂在坏人身上,只有将秘密变成武器,才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乾清宫。
景泰帝传召了岳掌院和落江宁,听取二人关于雅集推动事宜的汇报。
说是两人禀报,其实所有奏折都是由落江宁一人撰写,岳掌院只是略微提了几处意见。
但落江宁毫不邀功,事事都以岳掌院为先,处处都说是岳掌院的功劳,让岳掌院心里很舒坦。
经过这些日子的共事,岳掌院对落江宁有了全新的看法,无论是才学还是为官之道,他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若他能改过自新,回归正途,下一任掌院非他莫属。
文人雅集推广起来很顺利,每旬一次雅集,每月一次会讲,有专人将他们的诗作编辑成册,择优推广。
正如落江宁所言,李相得知雅集不过是吟诗作对、挂画品茶后,彻底失了兴趣。
一群书生凑一起,整日高谈阔论,高屋建瓴,华而不实,根本成不了气候。
李党的人都要安插在重要位置上,没功夫陪他们玩这些文人的把戏。
景泰帝对雅集的进展甚是满意。
按落江宁所奏,前半年要做的是混淆视听,使李党放松警惕,同时暗中观察贤才,为后续选贤任能做准备。
他刚想称赞几句,陈公公来报:“陛下,长公主求见。”
景泰帝现在对皇妹甚是喜欢,立刻说道:“今日讨论的差不多了,两位爱卿退下吧。”
“宣长公主觐见。”
祝卿安缓步进入乾清宫,迎面走过来两个人,分别是岳掌院和落江宁。
祝卿安和落江宁视线在空中交汇,又装作不熟的错开,任谁都看不出他们有旧交。
岳掌院热络地跟祝卿安打招呼:“长公主殿下安好。”
听说李相和皇后都在她手里吃了哑巴亏,真是大快人心。
祝卿安微微一笑,轻启朱唇:“岳掌院无需多礼。”
年轻的女孩笑起来甜甜的,就像熟透了的果子,岳掌院不禁驻足感叹道:“长公主有勇有谋,和亲真是可惜了,要是嫁个肱股之臣该多好。”
落江宁也跟着停下脚步,直到她那摆动的金银织锦广袖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慢慢移开视线。
她的动作比自己想象中要快。
祝卿安走进内殿,景泰帝放下手中折子,笑着问道:“皇妹,可是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他的话带着一丝戏谑,好像巴不得她惹是生非似的。
祝卿安神色犹豫的说:“皇兄,我今日出宫听说个事,不知当不当讲?”
景泰帝不解的看向她,皇妹平日里说话干脆利落,今日怎么这般畏首畏尾?
“你但说无妨。”
祝卿安看了一下殿内的宫人,眼神里都是防备。
作为警惕性极高的帝王,景泰帝立刻会意。
“陈公公,带所有人去下。”
当殿内被关上时,祝卿安才小声说道:“皇兄,卿安奉母妃之命拜访奉圣夫人。闲聊时我多嘴,说皇嫂找人扮鬼吓唬我,还问了华英宫为何空闲多年,结果奉圣夫人给我讲了个陈年旧事。”
祝卿安一直注视着皇兄的脸色,见他全神贯注,便知他感兴趣。
“奉圣夫人讲,她曾听守夜人说,宴后在去世前痛苦地惨叫了一整晚,直到天光大亮才有宫人出来报丧。”
景泰帝攥紧了拳头,拼命克制心中的怒火,咬着牙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父皇和宴后的死都透着蹊跷,当年李相派重兵把控了后宫,所有人都见不到父皇,圣旨均要经由李相颁发。”
随着她的话,景泰帝也陷入了回忆。
父皇驾崩时他才十岁不到,他依稀记得母后经常独自垂泪,不时翻看舅舅报平安的书信。
后来他才知道,舅舅一家均惨死在流放的路上,那是他死前的最后一封信。
无论母后多么的悲痛欲绝,她还是每日坚持教自己读书写字,绝对不让他落下一日功课。
忽然有一天,坤宁宫被重兵包围,母后独自出去了片刻,回来后便紧紧抱住了他。
他知道要有大事发生,怕的不停啜泣,母后却严声告诉他:“你是一国之君,是大乾的脊梁,是黎明百姓的倚靠!就算以后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挣扎,你也不许哭,不许倒下,因为没人会给你拭泪,更没人会扶你起来。”
母后最后摸了摸他的脑袋,用额头亲昵地抵住他的额头,柔声说道:“原谅母后不能陪你了,你一定要德行天下,要铲除逆党,要还天下海晏河清。”
时至今日,景泰帝已经记不清母后的音容笑貌,却始终记得那双含泪不舍的眼睛和毅然离去的背影。
是了,在打开殿门的刹那,星辰洒落了一地,母后确实是晚上离开的。
父皇卯时驾崩,母后应是辰时殡天,中间这五个时辰母后究竟经历了什么!
景泰帝只觉头痛欲裂,捂住脑袋呻吟不止,甚至还想用头撞龙椅。
祝卿安赶紧抱住他,高呼:“陈公公,你快进来。”
陈公公闻声赶紧跑进殿内,见陛下又犯病了,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塞到景泰帝嘴里。
过了半炷香,景泰帝才渐渐平复下来,像脱力般侧头晕了过去。
“陈公公,皇兄他......”
陈公公摇了摇头:“待陛下醒来,他自会亲口告诉您。”
景泰帝没发话让祝卿安离开,陈公公当然不会多嘴。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守在景泰帝身边,等待他醒来。
一个时辰后,景泰帝悠悠转醒,睁眼便看到了祝卿安关切的目光。
他摆了摆手,示意陈公公出去。
“父皇和母后去世后,我得了一场重病,浑浑噩噩了半年。李相安排的太监见我情况不好,整日偷懒耍滑,不愿近身伺候。是陈公公一直默默守护我,服侍我,直至康复。可能是病的时候睡的太多,导致我夜夜难以入眠,便落下这头痛的毛病。”
景泰帝不能入眠,是因为他总梦到宴后离去的当晚,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宫殿里,又冷又黑又怕。
年幼的他就这样从天黑坐到了天亮,时间于他而言那么漫长,仿佛一辈子都要过去了。
终于熬到太阳出来,宫人却告诉他父皇和母后先后逝世,噩耗像晴天霹雳一样纷至沓来,让他一度不省人事。
从那时起,他就不再盼望天亮,因为太阳把他的父母都带走了。
祝卿安知道皇兄说的不是真话,他眼里的悲伤浓的化不开,她实在没办法想象,是怎样的伤痛让一个孩子彻夜无眠,只能依赖药物浅睡片刻。
李相着实可恶!
他全家都可恶至极!
景泰帝冲祝卿安笑了笑,安抚道:“苦难终将过去,皇妹不必替我忧心。”
“是我不该戳痛你的伤心事。”这句话祝卿安是由衷而发的。
她心里其实一直埋怨皇兄让她进宫替嫁,殊不知逃离皇宫的她才是幸福的那个,至少她还拥有完整的童年。
兄妹俩于今晚彻底的冰释前嫌。
落江宁回府后一直站立在院子里,林木和柏舟见他心情不好,也静立在一旁不敢出声。
一只信鸽飞入院子,柏舟眼疾眼快地抓住,解下它脚上绑着的竹筒,快步交给主子。
落江宁从竹筒中取出信纸,里面写着: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