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不管不顾的数落,老海怪媳妇还觉不解气,正要再说几句,却不料已经撩起丈夫的火儿来,瞪着斗牛眼,吼斥媳妇道,“你皮子又紧了,是不是?给你个脸了,你还没完没了啦!”
一句“皮子紧了”,彻底激怒了气愤中的妻子,老海怪媳妇又忘记了过去的教训,大声嚷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不光皮子紧了,我还不想活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姓吴的,你要是有种,是个爷儿们,你当着我面儿,先把几个孩子,一个一个掐死,我就是不割舍几个孩子,才忍气受屈,活到今儿。
“你今儿个要是把孩子掐死了,我都不用你动手,自个儿找根绳勒死,我真的不想活了!正好大过年的,你有空给俺娘儿们出殡。”
老海怪听了这话,脑门儿像烤着炭火儿,破口骂道,“孩子,我不割舍掐死,打你,我却割舍,妈了个巴子!”
边骂边抡起巴掌,一顿耳撇子,像刮风一样扇了过去,打得媳妇满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直响,就势蹲了下去,果真不再敢出声了。
老海怪正打得起兴,女儿荣子,忽然抱住他的大腿,哭着喊道,“爹,你别把俺妈打死,俺要妈妈。”
女儿的哭喊声,惊动了暴怒的老海怪,心里咯噔一下,火气消了下来。
想到今天是过年头一天,自己又不在理儿上,便收起手来,恨恨地骂了一句,“不看在孩子的面儿上,今天就要你死!”
这个年,过得扫兴。家里没有一点儿年味儿不说,又把老婆打坏了。
这回,老海怪下手挺狠,把媳妇左耳打聋了,媳妇的左耳朵,这些天,成天嗡嗡作响,就是听不见动静。一个人躺在炕上,伤心地哭了一场又一场。只是孩子们喊饿了,她才爬起来做点饭喂孩子。
老海怪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去自讨没趣,每顿饭都不先动筷子,只是等孩子们吃完了,媳妇收拾完碗筷,才自个儿盛一碗,凉一顿,热一顿,将就着把年过了。
过了十五,见媳妇不再流泪了,又重新操持起家务,老海怪这才放下心来。
出了正月,就是惊蛰,老海怪这两天,开始在家修理农具,打算摆弄地了。
傍晌,老海怪往地里送了一车粪,回家卸了车,听见院子里狗叫,扭头望去,是拴柱走进院里。
见了老海怪,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忙什么呐?海怪。”
在吴家沟,敢当面喊老海怪外号的,就数刘老三爷儿俩。
刘老三倒也罢了,毕竟是长辈,平日里像父亲一样指教过他,帮衬他,叫他海怪,他也不生气,可刘老三现在已经死了。
这拴柱就不一样了,跟老海怪年龄相仿,长得细毛毫筋的,麻杆子腿,说话办事,大大咧咧的,也不讲究,平日见了老海怪,也不管跟前有没有人,开口就喊他“海怪”,惹得老海怪心里真的挺生气,却又碍着刘老三的面儿上,不好和他计较。
老海怪黑眼不稀见他。
这会儿见拴柱进院,也只木着脸,冷冰冰问了一句,“什么事?”
“那什么,”拴柱说道,“你不是想雇长工吗?我有个好茬儿,你看行不行?”
说着,冲大门外喊了一声,“哎,老陈,进来呀!”
听见拴柱招呼,大门口走进一个挑担子的汉子。
这汉子三十上下,和老海怪年岁相仿,大高个儿,大骨架,有些消瘦,腮帮子瘪下,颧骨凸着,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此人眼睛不大,平时眯缝着,不像是不善之人。
肩上挑着箩筐,前筐里放着一套脏兮兮的行李,后筐里坐着一个孩子。
这孩子,和老海怪的大儿子福贵差不多大,就是有些瘦,细鸡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也是营养不良。
看这孩子前额凸出,后脑袋鼓圆,长着南北头,便知道这爷儿俩,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
老海怪讨厌拴柱,原本想一口拒绝,只是看过这汉子粗手大脚的,像个庄稼地里的好把式,便有些动心,冷着脸问拴柱,“哪儿来的?”
“山东德州府,”拴柱说道,“去年闹蝗灾,地里没收成,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换了口粮;今年没法儿种地了,逃荒过来。我听说你正张罗着雇长工,就领到你这儿试试,你觉得合适,就留下吧。”
“什么价?”老海怪又问道。
不待拴柱开口,叫老陈的汉子就抢先答道,“东家看着办,差不多就中!”
老海怪打量了老陈一会儿,见这汉子带着孩子,心里犯了合计。
按说像这汉子,在吴家沟大户人家里当长工,工钱多半是一年两石半高粱米,要是远道的,带不走粮食,东家通常会按市行兑换成八块大洋做工钱,另外,一天三顿,管吃管住。
可惜这汉子,却带着一个孩子,住处可以不和他计较,反正他们爷儿俩一铺炕,一只羊是看,两只羊是放,一般大小的事儿,只是吃食却不能不算计,大小是一张嘴,动起来是要嚼粮食的。
合计了一会儿,老海怪说道,“倷爷儿俩,一年四季管吃管住,一年六块大洋的工钱,你看成不?”
听东家把“吃”字儿说得特狠,这汉子猜出,东家是要把孩子一年的饭食,从他的工钱里扣除。
有个窝是家。从老家逃荒过来,这一路上受的苦难,不是别人能体会的,这汉子都尝够了,看眼面前这东家,虽不像是善良之人,可好歹有个托身的地方,不用再带着孩子四处奔波了,老陈就爽快地答道,“中!就按东家说的。”
拴柱在旁边看不过眼,觉得老海怪做事有些刻薄,正要劝他几句,帮老陈再讨些公道,却见老海怪沉着脸,下了逐客令,对拴柱说道,“行了,你回去吧,拴柱,兄弟谢谢你啦。”
见老海怪下了逐客令,拴柱心里老大不爽,知道自己再多言,那是自找没趣,便转身和老陈打了声招呼,愤愤地出了大门。
老海怪家的长工屋是现成的,前些年,家里要雇长工,老海怪就在东门房磨房旁边的小屋里,盘了一铺炕,后来找来几个长工,都嫌他家地多,雇工太少,工钱又不高,没能谈妥,这长工屋,就一直闲在那里。
每年雨季到来前,媳妇都要往长工屋里储些干草,预备雨季来时做饭用。老海怪领着老陈,把屋里的乱草清理干净,让老海陈烧了炕,又从库房里取来一领炕席,铺到炕上,老陈一家,就算安顿下来了。
老海怪眼力不错,没看走眼,这老陈,果真是一把庄稼地里的好把式,眼里又有活儿,不待东家吱声,每天一大早起来,挑水、扫院子、出粪、垫圈、铡草,样样干得熨熨帖帖;吃过饭,到了地里,闷头不响地一个劲儿干活,样样活儿都干得在行,一点也不亚于老海怪。
让老海怪不满意的,只有一点,就是这汉子和他儿子,太能吃。
初来时,老海怪有口无心地客气了几声,说是让老陈爷儿俩,和他们一家同桌吃饭,可老陈是个懂礼数的人,知道自己什么身份,说什么也不和东家同桌吃饭,每顿饭,都盛到自己屋里,和儿子小铁蛋一块儿吃。
老海怪家的饭,通常是苞米面饼子炖菜汤,虽说清汤寡水的,却总比一路逃荒讨饭强得多,老陈爷儿俩已是挺知足。
爷儿俩每顿饭,通常是四个苞米面饼子,一大瓦盆菜汤,另外再加一大瓦盆稀饭,顿顿都吃了个精光,却也不再多要。
吃过几天,老海怪就有些心痛,嫌老陈爷儿俩吃得太多。
一天傍晚,见老陈把饭端走,老海怪低声嘱咐女儿,“荣子,跟你 妈说一声,往后做饭时,先别放油,等老陈他爷儿俩把饭端走,咱再往菜里放油。这爷儿俩,太能吃了。”
妻子是个善良人,听过丈夫的话,心里一阵发凉,又忘记早先自己发过的誓:不再和丈夫当面说话。
开口说道,“你就是养头牲口,也不能天天光喂它草吧?还得给它们喂些精饲料,咱家平日里,油水本来就不大,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老海怪见说不通妻子,自己这个主意,人面上,又说不出口,怕争执起来,让老陈听见,只好忍着,不再说话,由着妻子随心行事。
老海怪家的日子,正像他们家的饭菜一样,清汤寡水的,平平淡淡地过着。
一晃几年过去,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
大女儿福荣,今年十二岁了,出落得活脱脱一个小美人坯子,长得像她母亲,皮肤白净,双眼四皮儿,眼睛大而有神,水汪汪的,睫毛又长,一眨眼睛,忽闪忽闪的,腮上有一对酒窝,父亲不闹脾气时,她也爱笑,小小年纪,说话通情达理,心地也像她母亲一样善良。
前些年,成天跟在妈妈身后,像妈妈的一条小尾巴,这些年大了,不光寸步不离地跟着妈妈,还忙前忙后,不停地抢着帮妈妈干活儿。
长子福贵今年十岁,生日大,正月里生人。
这孩子身上,有明显的吴家人的特征,特别是脸型,简直就像是从他父亲那儿考贝过来的,大厚嘴唇子,浓眉毛,厚实的面皮,一双斗牛眼,仿佛随时都对四周的人怀有敌意,时刻警惕着身边的危险。
唯一和吴家老辈儿人不像的,是这孩子的身子骨,不够壮实,略显单薄些;这孩子的脾气,也和他爹一模一样。
老二福显,在吴家是个例外,他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你说这孩子不像父亲吧,可眼睛却挺大,眉毛也浓浓的,可偏偏嘴唇挺薄;你说这孩子不像他母亲吧,皮肤却挺白净,像女孩子的皮肤;你说他像母亲吧,他却偏偏生着一副尖嘴巴。
这孩子的性格也不好,小小年纪,就会察言观色,使奸 发坏,专一 在兄弟之间挑拨是非。
老三福耀,是父母眼里的乖孩子,长得像他妈,英俊,爽气,身上有一种男人气概,可惜肤色稍稍黑了些。这孩子脾气好,说话慢声慢语,懂事达理,从不惹父母生气。过了年,已经八岁了,长得胖乎乎的,平日爹妈就喊他三胖子。
吴家沟人大多信奉爷爷爱长孙、父亲宠幼子的伦理风俗。但老海怪不这样,较比家里的四个孩子,老海怪偏爱的,是老二福显。
在父亲眼里,老二长眼色,会来事儿,说话做事,专可老海怪的心思来。
你比方说,几个孩子正在院子里顽耍,看见父亲卸了牲口,回家了,别的孩子都不理会,还接着在那里玩耍,可老二福显却能迎上去,嘴里喊着,“爹,我给你拿鞭子。”
边说边从父亲手里接过马鞭,高高兴兴地跑回家,把马鞭挂到门框边的墙上,而后才转身跑出去,接着玩。
中午歇了晌,老海怪起身要出门干活儿去了,二儿子但凡看见了,总会抢先把父亲挂在墙上的帽子取下,递到父亲的手里。
每天吃饭时,但凡桌子上摆了一盘好菜,二儿子总是先拿筷子夹一大口,塞进嘴里,再夹一大筷子,放进自个儿碗里。
等咽下嘴里的好菜,然后嘱咐桌边的姐姐和兄弟,“这菜好吃,留给咱爹吃吧,倷再别吃了。”
姐姐和弟弟都知道孝顺,见老二说了这话,便真的不再去动那盘好菜。
这话老海怪听了,心里得意得不得了,觉得自己这四个孩子,就数老二孝顺。
妻子却不这么想,觉得二儿子心地不正。小小年纪,就在兄弟姐妹当中耍奸使巧,将来说不定会搬弄出什么是非来。
以后再见老二这样说,母亲就拿白眼珠子吓唬他。
仗着爹宠,老二并不在意母亲那不够善意的眼神儿。
母亲忍无可忍,一天晚饭时,见二儿子又在全家人面前耍弄这套小把戏,便开口嗔 斥 起老二,“福显,你不让别人吃这好菜,那你刚才怎么还吃呀?”
听母亲嗔斥了自己,老二淡咧咧地呲牙笑道,“我先尝尝怎么样,觉着挺好,才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