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二瘸子的兜里,真的和脸一样的干干净净。
可这会儿,小姨子却缠着他又要赏钱,着实难住了他。想出去到爹那里再讨几个钱吧,又怕看热闹的人笑话,可是不去呢,小姨子又不依不饶。
二瘸子一时急红了脸,争辩道,“今儿个早上,不都给过你了吗?”
“那是改口费,”小姨子辩解道,“这是侍候你的小钱儿。你给不给?不给,这些东西我可全拿走了。”
说着,拉出要走的架势来。
二瘸子明知小姨子在故意难为他,便不好着恼,涎着脸拦住小姨子,低三下四地哀乞着。
眼看二人僵持不下,三舅妈过来发话了,喝止了小姨子,“小芬!别闹了!快把东西给倷姐夫,闹大了,小心冲了喜!”
三舅妈是二瘸子夫妻的媒人,又是新娘的亲姑母,说话管用。
小姨子听了,乖乖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仍不依不饶地冲着二瘸子嚷嚷道,“给你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什么条件?姐夫答应就是了。”二瘸子红着脸,应声道。
“你得亲自把这些东西,喂到俺姐嘴里。”小姨子不怀好意地说。
“行!”二瘸子爽快地答应道。
“那就赶快把俺姐的盖头掀开吧。”小姨子命令道。
二瘸子这会儿觉得有些为难。
按照吴家沟的风俗,新娘子的盖头,应当是洞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时,才能由丈夫亲手给掀开的。
可是这会,闹洞房的人耐不住,也跟着起哄,一块儿吵嚷着,“掀呀!掀呀!”
二瘸子忸怩不过,只得红着脸皮,掀起了新娘的盖头。
这一掀不打紧,新郎的心,立时凉了半截儿。
因为盖头下面,是一张猪头一样的大脸。
新娘硕大的脑袋,仿佛没有脖子,而是直接从肩膀上长出来的,新郎这会儿才弄明白,怪不得刚刚下车时,他怎么抱不动她呢。
着 实说,新娘的面皮,还算不错,不黑。
可要命的是,这张蠢脸上,还瞎了一只右眼,闭上眼睛时,看上去还不太明显,当她睁开眼睛时,右眼那儿明显有一个瘪凹的黑窟窿。
新娘的丑陋,远远超出了新郎心理的承受能力。
当初母亲给他说这门亲事时,曾告诉过他,这个叫金凤的丫头,小时候让她叔叔家的儿子,撇石子儿打瞎了一只眼,可那会儿,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娶来的新妇,会是这么一副蠢相。
大哥将要娶进门的媳妇,他没见过,不过听说,也是个俊俏模样;老三娶来的于丽华,一小和他是同学,他也是心里念念不忘的。
眼 面前这蠢货,跟于丽化比,哪有一丁点儿让人可心的地方呀?
那胸前隆起的一大堆,那大腰板子,那条把裤子撑得紧绷绷的大腿,坐在炕上,活像一尊泥塑的神像。
二瘸子真想一扭头,跑出这间屋子,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跑出去之后,上哪儿去呢?像老三当初那样去上吊?不成,他可没有那个胆量……
“快点喂俺姐呀!”二瘸子一个想法没做定,小姨子又嘴尖舌 快地在旁边催着。
三舅妈也看出,二瘸子对这门亲事不中意,担心他会闹出什么不相应的事来,在一旁敲打他说,“老二,为了倷兄弟几个的婚事,倷妈的心都快操碎了,今儿个大喜的日子,你可得给倷妈长点脸,你看,多好的大媳妇呀,白白胖胖的,还不赶快喂媳妇东西呀?”
禁不住三舅妈在一旁劝说,二瘸子强忍着心里的不快,从小姨子手里接过一根大葱,递到新妇嘴边。
新妇也不客气,张开大嘴,用力咬了一口,刚嚼了几口,就歪鼻子扭脸地抱怨起来,“倷家这是什么葱呀?太鸡巴辣了!”
一屋子人,听新娘子开口骂出脏话,都哄笑起来。
三舅妈脸上挂不住,嗔斥道,“金凤呀,从今儿个起,你就是吴家的媳妇了,说话做事,都要躲备点儿,不能再像在娘家为闺女时一般了。”
新妇想必也意识到,刚才说话有些粗俗,听姑母训斥她,便也有些害臊,伸手抓过一个大枣,塞进嘴里,嚼着解辣。
连嚼几个大枣,又抓过一把莲子往嘴里塞。
二瘸子趁新妇正在大嚼莲子,寻机转身出门,躲到院子里,见父亲正忙着给客人递烟劝茶,便也凑了过去,帮着张罗。
这会儿,院中的座席上,已坐了大半客人,或嗑瓜子,或抽烟唠嗑,或听戏看光景。
来看热闹,却又不打算参加婚礼的乡邻,这时也渐渐地往街上退去。
正乱嚷嚷的当口,街上又响起一阵爆竹,人群里就有人喊道,“老大的媳妇到了!”
听见喊声,院子里开始有人起身往街上跑,还在原地坐着的人,也都扭头往街上望去。
果然,一会儿功夫,老大就用同心结,牵着新妇进了院里,到了正堂,行完大礼,随后就入了洞房。
待老大领着新妇前脚刚进了洞房,这边院子里的婚宴就开始了。
老海怪站在堂门前的台阶上,干咳了一声,拔高了音调,向客人们客气道,“老少爷儿们,今儿个是犬子们大喜的日子,咱乡野浅门浅户的人家,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聊备一杯水酒,还望各位赏光,吃好喝好呀!”
老海怪一语未了,帮工们就端着托盘,走马灯似的,往来穿梭在酒席中间。
酒席上顿时热闹起来,劝酒劝菜的,猜拳行令的,此起彼伏,不一而足。
草台班子也拿出看家本事,把戏曲演绎得淋漓尽致。
乡下人在一块儿吃席,讲究也不多,多是开了宴,抡起筷子吃就是了。
一些见识浅的娘儿们,总觉得自己花了份子钱来吃酒席,光吃一点饭菜,未免有些吃了亏。
这种人,从家里出来时,往往都会在怀里,揣上一只大海碗,见酒席上的人吃得差不多了,她们就会从怀里掏出自带的大海碗,也不怕别人嗤笑,把桌上剩下的饭菜,倒进大海碗里,待大海碗装满了,便会卖乖道,“反正吃不了,倒掉太可惜了。”
边说,边端着大海碗,美滋滋地起身离席。
同桌上一些还没吃饱的客人,一般也会顾及面子,不会和这种娘儿们争执,通常也会赌着气,说自己吃好了,起身离席。
这种时候,客人们只会怪罪那眼孔浅的娘儿们,不会埋怨主人家。
太阳刚刚偏西,酒席就散了,桌上的碗盘,也被那些眼孔浅的娘儿们刮得精光。紧跟着,帮工们就来收拾桌子了。
老海怪夫妻还没吃饭,一直在酒席上忙着照顾客人。
这会儿见酒席散了,又开始一拨一拨地往外送客,少不了说些穷人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待客之类的客套话。
在得到客人们的连连赞赞美之后,再加上一大堆言过其实的夸奖话,夫妻二人虽说这会儿还饿着肚子,心里却觉得挺知足。
客人散去,帮工们很快就把桌子收拾立整。
接下来,是主人家要吃饭了。
今天大师傅另外留下三桌席,一桌是给主人家的,一桌是帮工的,还有一桌,是草台班子的。
帮工们先把主人家的那桌酒席,安放到堂屋旁边的里间,随后又给草台班子摆了一桌,然后才给自己摆下一桌。
见酒席在爹妈炕上摆好,女儿福荣就到各屋去催着新人们吃饭。
老三两口子因为是两小无猜,结婚前已在一块儿处了多年,除了床第之欢,其它的事儿,早就做过了。
虽说期间经过一些磨难,眼面前毕竟喜结良缘,二人心里,皆大欢喜,趁客人们在酒席上大快朵颐的功夫,二人在洞房里缠绵了一番。
这会儿听大姐过来催促他们吃饭,也不迟疑,马骝儿了出了房间,到了爹妈屋子里。
婚礼上拜高堂时,新妇们都是蒙着盖头,公公婆婆还没见过新娘们的模样呢。
老海怪见老三领进一个楚楚可人的俊俏人儿,便猜出这一定是于丽华了。
老三今儿个也不害臊了,进了里屋,见爹妈坐在炕上,便一一向媳妇介绍道,“这是咱爹,这是咱妈,这是姐夫,这是姐姐……”
新娘于丽华,随着老三介绍一位,便跟着叫一声,脸上一直不停下非常有分寸的微笑。
婆婆早先去老于家时,曾见过这个儿媳妇,那会儿她就看了个满眼,心里喜欢得不得了,而今眼看这俊俏媳妇上了妆,真个如下凡仙子,晃若神人,站在炕前叫自己“妈”,心里越发喜欢。
老海怪更是看了个心惊肉跳,说实在话,他这辈子,还真没看见过这么俊俏的人物呢。
前些日子,别人一提到于丽华,老海怪还心疼那二百块大洋呢,对这个儿媳妇,还挺有成见的。
如今这个儿媳妇就站在他面前,一声“爹”刚叫完,老海怪心里的气儿,立马就消散了一大半,暗自感叹道,“好货不便宜呀!”
甚至对老儿子有这样的艳福,生出某种不该有的嫉妒呢。
老三媳妇极懂事,叫了一声“妈”后,随手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粉绸制做头花,跪到炕沿上,亲手给婆婆插到头上,乐得老海怪媳妇合不拢嘴,拉着于丽华坐到自己身边。
于丽华刚侧身坐下,老大两口子就进屋了。
老三媳妇见了,赶紧起身下地,迎上前去。
于丽华和老大福贵同过学,相互认识,见大哥身后进来的新妇,猜出一定是老大的媳妇了,便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大嫂。”
老大媳妇眼见一个俊俏的新妇喊她“大嫂”,估计也是今天刚娶进门儿的妯娌,只是不知是哪一房的,便不知该如何称呼。
正犹豫间,丈夫开口道,“这是老三家的。”
老大媳妇刚要和老三媳妇打招呼,却见丈夫又开始介绍家里的其他人,便跟着丈夫的手指,爹,妈,姐,姐夫地叫了一圈儿。
老大媳妇家里出身不好,爹妈哥哥都是大烟鬼,平日家里拮据,饮食不济,脸上不免略带菜色,幸亏今儿个敷了些粉脂,眼面前看上去,气色也还不错,颇有几分姿色。
老海怪看见老大媳妇,觉得花一百块大洋,给老大娶这房媳妇,也挺值,毕竟现今在吴家沟,还没见过谁家娶的媳妇,能比他们家老大媳妇强,更不要说老三媳妇了。
这样一想,也就不再心疼早先花的那些大洋了。
二瘸子自打掀开新娘子盖头,见了新妇的真容那一刻,浑身就从头发梢,一直凉到脚后跟,从洞房里跑出后,就一直没再回去,内心一直纠结着,在酒席上强装笑脸,帮着爹妈招待客人。
待客人散去后,见姐姐催促着他,领着媳妇上爹妈屋里吃饭,又见老三和大哥,都领着各自的媳妇进了爹妈屋里,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冷声冷气地冲着媳妇嘟囔道,“走,吃饭去吧。”
媳妇自知新婚的丈夫,对自己不大满意,却并不觉得自卑,看看丈夫走路那姿势,一瘸一拐的,也不是什么好鸟,她心里还觉得挺窝火儿呢。
眼面前听丈夫这般冷言冷语地跟她说话,心里也挺赌气,只是碍于今天是新婚头一天,要是不管不顾的发作起来,怕会让人笑话。
好在这些天在娘家时,爹妈一直不停地嘱咐过她,说是到了婆家,让她收敛收敛自己的野性子,不能像在自个儿家里一样太任性,凡事得忍着点儿。
想到这里,尽管对丈夫喊他的腔调十分不满,却也只得强忍着,跟在丈夫的身后,到上屋去了。
进了屋里,丈夫指着一圈人,一一给媳妇介绍一遍,媳妇便不冷不热地跟着叫了一遍,一家人,这就算相互认识了。
老海怪一见老二媳妇那副蠢相,心里便暗自叫苦不迭,心想正应了那句老话:便宜没好货呀!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可可糟蹋了他家这么一个大家业了,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蠢妇进门?白瞎了他家老二这个人儿了,透精透灵的,只是一条腿有点小毛病,这辈子,就得和这粗俗女人过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