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老海怪拿起筷子,端起饭碗,阴沉着脸,望着老大,说道,“这眼瞅着要下种了,家里冷丁一下子少了两个劳力,眼面前,出来找活儿的人,又差不多各自有了主儿了,临时去雇工,哪那么容易呀?咱家的地又不少,接下来的活儿,可够咱爷儿几个呛的。”
说完,见儿子没什么反应,停了一会儿,又跟老大说,“我看这样吧,既然老大老二媳妇,眼下不能下地干活儿了,这家务活儿呢,就交给老大老二媳妇操持吧,等过两天,开了犁,让倷妈和老三媳妇,一块儿下地点种吧,你呢,和老三,今年再吃些累,倷俩滤粪,怎么样?”
家里的地块儿大,垅长,往年三个人,跟着犁滤粪,都觉得有些吃力,这冷不丁的,父亲只安排两个人滤粪,老大的头皮就有些发麻。可一想到自个儿的媳妇,因为有了身孕,今年不能下地里干活了,现在便是自儿个多出些力,也是应该的,尽管心里老大不快,嘴上却嘟囔道,“行啊。”
老大媳妇见公爹,让她和老二媳妇留在家里做家务,反倒将婆婆赶到地里点种,心里过意不去,抢着说道,“不用了,爹,你让俺妈在家里吧,我这阵子,见强了不少,下地点种,一点事儿没有。”
扫了老大媳妇一眼,老海怪脸上,露出些许得意,觉得这老大媳妇,还真是个有孝心的厚道人。
原想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不料老海怪媳妇沉不住气了,训斥老大媳妇道,“老大家的,你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啦?”
“没事,妈,”老大媳妇解释道,“我去点个种,也不是什么力气活儿,没事的。”
“你说的轻巧,怎么敢保没事呀?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轻巧,那去年倷妯娌仨,是怎么回事呀?”婆婆说道,“这头几个月,是顶要紧的时候,便是呆在家里,不小心抻着了,都可能出事,你到了地里,跟着牲畜点种,万一不小心闪着了,怎么办?算了,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吧,我下地里去,那些活儿,我又不是没干过。”
“可是,妈,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老大媳妇不如心,还想说点什么,却让婆婆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这么大岁数,又怎么样?咱吴家的女人,能活到四十岁,已经是烧高香了,妈今年已是往五十岁上数的人啦,还有什么不知足?”
媳妇的一句话,激得老海怪气冲脑门儿。他知道,老婆的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心里赌着气,却又不知怎么向外发泄。
可巧,老三媳妇又趁这功夫,借风吹火,开口说,“爹,我说句话,你可别不爱听,你和俺妈,今年都是快五十的人啦,虽说你身体好,又爱下地里干活儿,这外人也说出不什么二话来。可你让俺妈这会儿,当壮劳力下地里去,跟俺一块儿干活儿,便是咱自己忍心,外人能不笑话咱吗?
“别人家我不知道,反正俺妈家,我一小就没见过俺妈下地里干过活儿。自从俺大哥结婚后,便是俺爹,也不再下地里干活儿了。”
老三媳妇说到这里,见公爹仍沉着脸,也不睬她,便觉还不够解气,接着又说,“再说了,爹,咱家统共有三百多亩地,年年也不雇工,就咱自个儿家的爷儿们娘儿们种,俺妈家呢,虽说地,比咱家多一些,也不过五百来亩,除了俺八个哥哥都是壮劳力外,俺家还另外又雇了五个长工,俺家里的八个嫂子,除了农忙时,帮着下地里干几天小活儿,平时是不用下地里去的。
“其实,你还是没算开这个账,爹,你想想,你要是把地侍弄得精细一些,一亩地至少会给你多出一二百斤粮,你要是把地稀里糊涂地种下,一半侍弄一半撂荒,到了秋天,你又会少收成多少?俗语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出多少力气,出多少活儿;下多大功夫,打多少粮。背着,抱着,一般大小的事儿,你别老是心痛雇工那几个钱儿,雇工帮你多打下来的粮食,保准比你给的工钱多得多。”
老三媳妇不管不顾地数落了一通,老海怪气得咽不下饭,端着饭碗,两手开始哆嗦,木胀着脸,两眼开始发直,凭经验,老海怪媳妇能判别出,丈夫的忍耐,这会儿已到了极限,担心老三媳妇再多嘴,恐怕会吃亏,便向老三媳妇使了个眼色。
可老三媳妇这会儿,正兴奋起来,刹不住把了,一点儿不理会婆婆的眼色,还要和公多理论下去。
老海怪媳妇一着急,开口说道,“行了,老三家的,会听的,不用劝。咱家多少年,就是这么干下来的,又不是一两天的,地里的活儿,妈又不是没干过……”
老海怪媳妇一语未了,老海怪就崩了,准确地找到发泄点,举起饭碗,用力一撇,一大海碗稀饭,向妻子头上撇了过去,紧跟着两手抬起饭桌,向地上掀去。
顷刻间,饭桌上的碗盆撒落了一地,噼哩啪啦地碗盆破碎,汤菜四处流淌,老海怪就势揪住媳妇的头发,抢起巴掌,一通大耳撇子扇了过去。
一家人都惊呆了,待醒过腔来,老三媳妇抢先扑上身去,护住了婆婆,嘴里不住地呼喊自己的丈夫,“当家的,赶快拦住咱爹!”
三胖子经媳妇一喊,才缓过神儿来,上前一把抱住了父亲。
老海怪哪里肯就此住手?一边争扎着,还要出手,嘴里不停地骂着,“妈了个巴子,咱家公鸡都死绝了?轮到你母鸡打鸣了!这些天,我就看你皮子紧了,三不动放屁拉臊的,拿话儿来撩拨我。我怕外人笑话,这些天,一直都忍着,不稀得攒弄你,你越发登鼻子上脸了,越敬你越歪歪腚了,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知你自个儿姓什么啦,看把你嘚瑟的。
“今儿个有孩子们拦着,要不然,今儿个,不让你好好地发个昏,算我不是个真爷儿们……”
妻子这会儿根本顾不上听丈夫的泼骂。一海碗热饭砸在脸上,这会正烫得她脸皮生痛;灌到鼻孔里的饭渣,堵住了鼻孔,使她不能呼吸;眼睛里也浅进了饭渣,现在睁不开眼睛了;破碎的瓷片,割破了她的眉心,鲜血从脸上流淌下来。
老大媳妇胆子小,让眼前的场面吓得浑身发抖,这会儿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老二媳妇胆子倒挺大,这会正拿抹布,从婆婆的脸上往下擦拭饭渣。
老三媳妇觉得这样不行,对老大媳妇说道,“大嫂,你去打一盆清水来,赶快给咱妈洗洗脸。”
老大媳妇听了,赶紧到外屋打来一盆清水。
老三媳妇扯过一条毛巾,沾着清水,给婆婆脸上的饭渣洗去。可是,眉心处的伤口太深,血不住地往外流着。
老三媳妇也有些慌神儿,又扯过一条干净毛巾,把婆婆的伤口捂住,一边吩咐老二媳妇,“二嫂,你去找些抹布片儿来,点着烧了,烧点布灰,给咱妈止血。”
老二媳妇受到惊吓,这会儿也变得乖顺了,痛快地找来一些破布片子,点着后,燃烧了一会儿,待火苗燃尽,剩下一些破布灰,老三媳妇拿手划拉划拉,觉着破布灰不再烫手,便抓起一把,摁到婆婆的伤处,外面又加了一条叠起的毛巾,用布条系住,这才把血止住。
老海怪还在儿子们的怀里挣扎,嘴里不停地斥骂儿子们,让儿子们松手,以便他能接着教训妻子。
好在儿子们不傻,这会儿哪里肯放开父亲?
挣扎了一会儿,泼骂了一会儿,老海怪见三个儿媳妇,正忙着舞弄炕上的婆婆,这才觉得,刚才出手有些重,又把老婆打伤了。
他先想到的是,今年春播,家里又少了一个壮劳力,看来再不雇工,肯定是不行的。心里便有些后悔,又骂过一会儿,也没人去劝说他,自己便停歇下来。
三个儿媳妇花费了挺长时间,才把婆婆脸上收拾利索。
要帮婆婆把眼里、鼻孔里的饭渣清理干净,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婆婆的衣服沾满了饭菜和血迹,必须换下才行,要找出一件新衣服给婆婆换上,这又得花费不少时间。
等把一切收拾妥当,几个人把婆婆安顿躺下,太阳已经偏西了。
老海怪看看时候不早了,起身下炕,领着老大老三到地里去了。
三个儿媳妇,在家里也没闲着,她们要把地上打碎的盆碗陶片收拾起来,尽量扔到离村子稍远一点的地方,以免被吴家沟人看见了,问她们家里出了什么事。
收拾完碗盆陶片,又要拿铲子把地上的饭菜铲干净。铲出的饭菜,都倒进鸡圈里喂鸡。
妯娌三人直忙到下半晌,总算的家里恢复到平常的样子。
中午,老海怪媳妇挨了一饭碗,接着又挨了一通耳撇子,已经完全被打晕了。头上虽说有伤,当时却不觉得痛,只是过了一会儿,完全苏醒过来时,听丈夫还在泼骂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挨了打,心里委屈,哭出声来。
刚哭泣了几声,哭泣时的振动,刺激得她伤口剧烈地痛疼,便只好忍住哭泣,任凭两眼,像两道汩汩的泉水,肆意奔涌而出。
想想嫁到吴家后遭遇到的种种不幸,越想越难过,越难过,眼泪越制止不住,憋了多少年的泪水,今天总算找到了出口,往外流个不止。
三个儿媳妇都受到了惊吓,直当把地上的脏物收拾干净,仍旧惊魂未定,看着婆婆躺在炕上流眼泪,心里也跟着难过,嘴上却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婆婆。
三个人在炕前站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已晚,便一块儿到灶上做晚饭去了。
傍晚,二瘸子先回来了,卸了毛驴,把车上还没卖完的东西搬进库房,什么都收拾停当,走到上屋,见媳妇坐在蒲团上拉风箱烧火,老大老三媳妇在锅上忙碌着,二瘸子也不理会。
径直走进里屋,见母亲亲头上包扎着毛巾,毛巾外层已渗秀血迹,母亲的眼里还流着泪水,二瘸子先是一惊,脱口问道,“妈,你这是怎么啦?”
母亲泪眼汪汪地看了老二一眼,并不答话。
二瘸子心里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便不再问,转身出了里屋。
到了外屋,两眼惊觑觑地问自己媳妇,“咱妈怎么啦?”
中午受了惊吓,二瘸子媳妇便想起,在吴家沟听来的一些婆家爷儿们有打老婆恶习的闲言碎语,想想头一遭和瘸腿丈夫闹别扭时,瘸腿丈夫居然也敢先出手打她一个嘴巴子,再想想中午公爹打婆婆时,下死手的那副凶相,便相信村里人的种种传言,绝非空穴来风,心想嫁到这种人家,也是自己八字儿不好,命运不济,越这样想,心里越气,见丈夫过来问她,嘴里便没有好话,开口说道,“都是倷爹干的好事,问倷爹去!”
二瘸子媳妇说话不及,老海怪和老大老三从地里回来了。
受到中午的惊吓,儿媳妇们见了公爹,这会儿就像耗子见了猫,都畏而远之。
老海怪进门时,儿媳妇们也不像早先那样,强装笑脸,迎面说一声,“爹回来了。”
今儿个,儿媳妇们都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似的,都闷着头干自己的活儿,嘴上什么也不说。
待老海怪上了炕,坐在炕头抽了一袋烟,儿媳妇们就开始收拾晚饭了。
中午桌上的碗盆,都摔碎了,平日家里的器物,本来就不充足,晚饭时,家什明显不够用,一家人,只好或者用碗,或者用碟,或者用盆,胡乱盛些饭菜,将就着吃了起来。
老海怪今晚,是用砂钵盛饭的。
那只砂钵,平日是用来盛大酱的,因为家里一时找不到更多的家什,老大媳妇只好临时把大酱倒进了酱坛子里,用酱钵给公爹盛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