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瘸子一口气说了这些,喘了一会儿,看看老三还直目瞪眼的,没什么反应,接着又说,“你知道吗,大前儿个早上,要不是咱大嫂发现的早,咱爹这会儿……嗨,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见老三对他这话,仍旧不十分在意,二瘸子觉得,要是不把当时的经过说出来,是不足以吓住老三的,停了停,又说,“那会儿,咱大嫂正在做早饭,看见咱爹一大早出去,从库房里拿回一根麻绳,回到自己屋里。
“咱爹先把麻绳拴到里屋的门框上,又搬过一只小板凳,踩着小板凳,把头套在绳索里,而后就用脚把小板凳拨倒了。
“得亏咱大嫂听见小板凳倒地的声响,吓得喊来咱大哥,又到下屋去喊我,我跑过来时,看见咱大哥正用手托着咱爹,我赶紧跑过去,把套在咱爹脖子上的绳子解开,把咱爹救下,放在炕上救了半天,才把咱爹救了过来呢。
“你知道咱爹醒过来时,第一个喊的是谁吗?是你!咱爹还埋怨我和咱哥,不该救他,他说他死了,你和于丽华就能回来了。
“我和咱哥听了,当时眼泪就下来啦。俺俩实在没办法,才到倷老丈人家门口跪着,求你能回来。可你倒好,如今回到家里,还能说出这种不仁不孝的话来!”
那三胖子平日就老实胆小,乖巧懂事,禁不住二瘸子一番蒙吓,听过之后,就有些后怕,肚子里的怨气,也消去了一半。
这功夫,老大也从上屋回来了,一手握了一个玉米面饼子,另一只手端了一大碗菜汤,见老三已被老二说动了心,也趁机劝了几句,劝过之后,把饼子和菜汤递给老三。
老三已经饿了两天,肚子里空得厉害,这会见了饭菜,也顾不上什么面子,抓过饼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吃过几口,又端起菜汤,喝了起来。
只一会儿功夫,就把大哥拿过来的饭菜,扫荡一空。
老大老二,见老三饭也吃了,气也消了,就趁机劝他到上屋去给父亲赔不是。
起初,老三还不大情愿,禁不住两个哥哥在旁边苦苦劝着,再想想前天从老丈人家回来时,老丈人也曾叮嘱过他,让他回到家里,千万不要和父亲拧着来,让他忍持到来年开春,等老丈人帮他们把新房子盖好了,到了那时,他就可以回到三家子了。
这样一想,三胖子便只好跟着两个哥哥,到上屋去给爹赔不是。
到了上屋,二瘸子抢先跑进父亲屋里,讨好父亲,“爹,老三来向你认错哩。”
说话间,老三低着头,到了父亲屋里,也不说话,只在炕前站着。
老海怪坐在炕头儿抽闷烟,见老三进来了,只等老三开口认了错,他再训斥几句,这件事,就算平下了。
不想老三心里的还拧着劲儿,站在爹的炕前,还是不肯认错。
二瘸子急了,一个劲在旁边鼓动,“老三,说呀,说呀,跟咱爹说声你错了,对不起爹,就行了。”
老三这会又上来犟劲儿,咬着嘴唇,硬是不肯说。
等了一会,老海怪怕一不小心,又动起肝火,把老三又撵回丈人家去,便自己先放下 身段,装出挺生气的样子,开口骂道,“妈了个巴子,不善,你还认得自个儿家在哪儿,还能找到爹住的地方,你总算回来看爹一眼啦!爹这会儿就算死了,也值。前两天,爹还以为,你再不理爹了呢。”
骂过一会儿,见老三仍耷拉着头,不肯说话,老海怪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怎么样?这回,你该看清谁亲谁近了吧?你看看,前两天,你离家出走,爹在家里想你,倷两个哥哥呢,为着把你劝回家,就到倷老丈人门前,硬生生去跪了两天。
“如今你回到家里,除了爹和倷两个哥哥,这眼面前,还有别人挂挂你吗?要是真的还有人挂挂你,我怎么没看见,这两天有人到咱家大门口跪着呢?
“还是老话说得好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了什么时候,别人都不会像自个儿父兄一样,向着你,但愿你再别彪了。”
看老三仍站在炕前不吭声,老海怪磕净烟袋锅里的烟灰,又把烟袋锅伸进烟荷包里挖了一袋烟,点着后,抽了两口,接着又说,“那什么,这老话说,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
“如今你也不老小了,那于丽华,我看,八成再也不能回咱家来了,你身边没个女人照料,怎么行?这两天,爹和倷两个哥哥合计了一下,打算过两天,就给你再说一门亲事……”
“我不要,我只和于丽华在一起,别人谁也不要。”听说父亲要给自己再娶一房媳妇,老三像猛然间撞上了毒蛇,惊瞪着眼睛对父亲说。
听三胖子说出这话,老海怪肚子就气得鼓胀,忍持不住,破口骂道,“看你个驴进的样儿!哪里还像是咱吴家的爷儿们?为了一个女人,就把你折腾成这样啦?
“于丽华,于丽华!成天张口闭口于丽华!那于丽华有什么好的?离了她,你就活不成了?这两年她来咱家,看把咱家闹腾成什么样了?这样的女人留在家里,早晚要惹出祸来!你个驴进的……”
二瘸子在旁边听爹训斥老三,眼见爹把话说劈岔了,不合原先爷儿几个商量的套路,急得在一旁冲爹直挤眼,示意父亲把话说岔劈了。
老海怪正在气头儿上,顾不上二瘸子一个劲儿地向他使眼色。
眼看老三和父亲,再这样僵持下去,会搅了局儿,二瘸子忍持不住,急着插嘴道,“爹,你不是说,这回是要给咱家老三娶一房偏房吗?”
一经二瘸子点拨,老海怪猛可里想到,刚才把话说岔了,马上回过神儿来,改了口,对老三说,“对呀,倷二哥刚刚说的不假,这回,爹是要给你娶个偏房。
“那什么,那于丽华要是愿意回来呢,咱也不反对,她仍旧可以回来,还做她的大房;她要是不愿意回来呢,咱也不去求她,反正你在家里,还有一室偏房……”
“爹,你这不是明摆着,要断了于丽华的后路吗?”老三急得直目瞪眼,和父亲争持道,“你想想,你要是给我娶了偏房,那于丽华还能再回来吗?”
听三胖子说出这话,老海怪心里得意,嘴上却说,“怎么就不能再回来啦?老话说,田舍翁多收了几斗粮,都思量着要换妻呢,何况像咱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娶个三妻四妾的,这都像添了一碟小菜儿,和她有什么关系?”
“什么大户人家呀?爹,”三胖子涨红着脸,和爹争持,“哪有大户人家,到了秋后,不给儿媳妇发体己钱的?再说了,爹,你既然有钱给我娶二房,干嘛就不能把这钱,发给儿媳妇们做体己钱呢?你要是能把体己钱发了,我敢保证,于丽华她明天就能回来。”
老三一通说辞,戳到老海怪的痛处,登时发作起来,破口大骂道,“小鳖羔子!你个驴进的,敢跟爹叫板了!是不是?爹今儿个跟你实说了吧,爹就是容不得那于丽华,她要是想再进咱吴家的门,除非等爹咽了这口气儿!
“这事由不得你,赶明儿个,我就让倷二哥,去把新媳妇给你娶回来!不信你试试,爹还治不你了!你要是再敢得瑟,跑到三家子去,这回,爹也不用再让倷两个哥哥去跪了,这回,爹干脆自个儿去,吊死在他们老于家的大门洞里!你看爹能不能干出这种事?”
老海怪这句话,吓得三胖子头皮一阵发麻。
担心老三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刺激父亲再发起火儿来,老大老二,连推带搡,把老三送回自己屋里。
到了老三屋里,两个哥哥也不忘又劝说一通。
二瘸子说,“老三,你怎么这么犟呢?你就不怕把咱爹气急了,真的到倷老丈人家去寻了短见?
“你想想,一旦真的那样了,逼死自己亲爹的名声,可不就妥妥扣到你头上了?到了那会儿,就算你还能天天和于丽华呆在一块儿,倷俩就不怕外人背地里,天天拿手指戳倷俩的脊梁骨?”
老二说了一通,老大也拙嘴笨腮地又说一通,直当把老三劝说得心烦意乱,哥儿俩才离开老三的屋子。
回到上屋,见老海怪还在生气,哥儿俩又搬弄起口舌,劝说父亲一通。
直等老海怪消了气,坐在炕头装了一袋烟,抽了两口,才开口说,“我说老二啊,我看给老三娶亲这事,易快不易慢,这么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说不定哪天,又从邪僻里生出什么事来,把这事给搅黄了。
“依我看,你明天就到黑嘴子去,把那姑娘给接回家来。待会儿我给你一块大洋,你明天带上。虽说人家娘家说过,什么彩礼也不要,可人家毕竟养闺女一场,咱哪能白白娶来,一个字儿不花,是不是?
“等明天,我让老大媳妇办置一桌酒席,反正都是咱自个儿家人,随便吃个饭,这门亲事,就算成了吧。”
老大老二听了,觉得可行,都好好是 是地应许下来。
吃过晚饭,爷几个又在一块合计了一会儿,把一些应该做的,或可能发生的事情议论了一通。看看一切都准备妥当,才停下话来。
几个人又闷坐了一会儿,老海怪心痛点灯熬油,就催促儿子们回屋睡觉去了。
这一夜,可苦了三胖子。
家里要给她娶偏房,这事他一万个不情愿。可要是硬拧着,又怕激怒了父亲,惹他真的跑到老丈人家大门洞里,去上吊。一旦那样,他和于丽华的婚姻,可真的就走到头了。
可要是顺着父亲的心思,娶了这偏房在家,势必又要伤着于丽华。
于丽华是什么人?老三再清楚不过了,她哪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娶偏房回家?一咬牙,一跺脚,跟他一刀两断,是肉眼能看得见的结局。
思来想去,三胖子左右为难,拿不出个好主意。
六神无主时,又想起已经死去的妈。心想这会儿要是母亲还活着,就不会生出这些乱头事了,即便遇到这些乱头事,母亲也是他的主心骨,能帮他化解难事儿。
可是母亲现在不在了,能帮他的人,身边一个也没有,真的太难了。
想到这,三胖子躺在炕上,蒙着头哭泣起来,直到天亮,眼角的泪水还没流干。
中午,二瘸子赶着驴车回来了。
二瘸子今天没出买卖,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套上驴车到黑嘴子去了。
到了女方家,说明来意,把一块大洋递过去,闺女的父亲,就乐颠颠把那枚大洋揣好,一边吩咐老伴把闺女两件换洗衣包好,就打发闺女上车了。
二瘸子回村时,特地拉着那女人,在吴家沟转了一圈,逢人便说,这姑娘,是他爹给他们家老三娶的偏房。
这样一来,不等天黑,吴家沟人就知道了,老吴家的三胖子,刚刚娶了一房偏室。
驴车进了门,二瘸子领着老三新娶的偏房,到上屋去见父亲。
老海怪只望了这新媳妇一眼,当即心就凉了半截儿。“坑了咱家老三啊!”老海怪在心里哭喊了一声。
这新妇刚刚二十出头,看上去也算眉目周正,只是仔细打量,问题就出来了。
新妇进了屋,低眉顺目,耷拉着头,仿佛从前,她曾做大户人家的下等丫鬟,一小在主人家,接受过严格的培训,养成了不敢正眼看人习惯。
新妇的嘴里,老是像含着一块没吃净的食物,下嘴唇永远是咧着的,走路时,两腿稍稍罗圈,左右不停地均匀摇晃着,好像她一直站在一只波浪中,不停地摇晃的小舢舨上。
当二瘸子指了指坐在炕头抽烟的老海怪,告诉新妇,“这是咱爹。”
新妇听了,也只是咧着嘴,微微笑着,没有一丝的表示。
二瘸子说,“上炕歇会儿吧。”
新妇听了,像曾经在这里住过很久的主人似的,一点儿也不客气,脱鞋上炕,盘坐到炕上,一点也不觉得生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