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过后,长安城一片银装素裹。
黎落趁着夜色把乔装后的道士送出城,回到侯府,碰到刚下值回来的萧垣。
萧垣脱了披风,见黎落身上落了雪花,他皱眉问:“这天都黑了,你去哪儿了?”
黎落撒谎脸不红心不跳:“二哥还发热,我去药庐给他抓药。”
说到萧长卿,萧垣皱眉:“他可好些了?”
黎落摇头:“肩膀贯穿伤,想恢复还得耗些时日。”
萧垣疑惑道:“以往在边关不是没受过比这更重的伤,怎么这回好得这么慢?”
“……兴许是跟天气有关,天冷了伤口好得慢很正常。”
好在萧垣没有继续深究这个问题,交代黎落照顾好萧长卿,他便匆匆回书房处理政务。
大明宫政变,天家元气大伤。
皇帝伤了脸和眼睛,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黎落昨日被召进宫,看见皇帝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时,即使经历过末世,见过无数死人,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发颤。
桑澜撒出的毒来自赤桑,黎落也爱莫能助,当天便出了宫。
三皇子伤了手,右胳膊几乎废了。
慕容恂被魏麟一箭射穿喉咙,当场死亡,这件事传到承乾宫,德妃自戕,震怒的皇帝命人将母子俩的尸首悬挂在太华门,如今距离事发过去五天,到现在还没放下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燕的天要变了。
黎落端着熬好的药去了萧长卿的院子,推开门,他靠坐在床上发呆。
黎落走过去,把药递到他跟前:“喝药。”
萧长卿接过,麻木地灌进嘴里。
这个动作这几天他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二哥,人死不能复生。”黎落叹了口气,“你老这样,阿爹要是看出什么,问起来,你又该如何回答他?”
萧长卿没吱声,他怔怔地看向窗户,半晌才问:“是不是下雪了?”
“嗯。”
“她最怕冷了……”萧长卿喃喃自语。
黎落没听清:“什么?”
萧长卿抬起头:“嫣儿,我口涩,能不能帮我拿些糕点来。”
萧长卿这几天都没食欲,现在难得提出要吃东西,黎落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刻说:“你等我两刻钟,我去去就来。”
“好。”
黎落快步去了厨房,叫来厨娘帮忙蒸糕点,只是刚烧开水,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
萧长卿不对劲。
想起他刚才的神色,以及那句很轻的呢喃,黎落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砰”地一下扔了手里的锅盖,无视厨娘诧异的眼神,飞快地朝萧长卿的院子狂奔而去。
外面又下起了雪粒子,黎落冲进萧长卿的屋子时,果不其然,他不见了。
这个混账东西!!!
还发着烧呢,当真不要命了!!!
黎落好一阵气急败坏,她迅速拿了斗篷披上,趁着夜色熟门熟路地翻墙出了侯府,直奔长安城外的乱葬岗而去。
到了乱葬岗,风夹杂着雪花,鬼哭狼嚎般回荡在山谷,遍地都是尸体,黎落忍着恐惧,深一脚浅一脚地避开那些残肢断臂,四处找人。
叛乱中死去的叛军尸体是不会被好好安葬的,都被扔到乱葬岗自然腐化。
远远看到在尸堆中翻找的萧长卿时,黎落心里一酸。
前世萧长卿蒙冤死在边关,尸身被扔在荒原上,桑澜也是这样,将他从尸堆里翻出来带回赤桑安葬。
前世因今世果,这两人也不知道是谁欠了谁。
“二哥。”黎落气喘吁吁地走过去。
萧长卿跟没听见似的,将一具又一具尸体翻开,忙得连抬头看一眼黎落的时间都没有。
黎落索性跟他一块找。
托长安城这几日气温低的福,叛军尸首被扔在乱葬岗上四五天了都没腐烂发臭,两人一顿翻找,很快在几具尸体下翻出了桑澜。
前些日子还在别苑里抱着猫,说着回到赤桑后要怎么安顿遗民的人,现下躺在这里,脸色青灰身体僵硬,黎落实在不忍看。
萧长卿颤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出来,仔细擦拭着她脸上的血污,黎落脱下斗篷把桑澜裹起来:“二哥,要把桑澜葬在哪儿?”
萧长卿摇摇头,声音嘶哑:“我要带她回赤桑。”
她不是大燕的人,客死异乡已是迫不得已,不能让她连家都回不了。
萧长卿抱着桑澜的遗体,兄妹俩一块离开乱葬岗。
到了乱葬岗山脚下,远远看见下山的必经之路上杵着一个人影,那人身披斗篷,帽子盖住脑袋,依稀看得出来身量很高,黎落顿时寒毛直竖,这大半夜的,该不会撞鬼了吧?
就算不是鬼,被人发现萧家大半夜跑到乱葬岗来捡一具叛军尸体,那也不是好事。
黎落停下脚步,壮着胆子冲那道身影喊:“谁、谁啊!你谁啊!”
那人转过身,掀下斗篷帽,是魏麟。
不知道为什么,黎落瞬间松了口气。
魏麟走过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萧长卿。
萧长卿眼睛一红,声音里染上哭腔:“将军……”
魏麟什么都没说,接过桑澜的尸首转身就走。
黎落立刻搀着萧长卿跟上。
寻了一处无人的野外,魏麟架起火堆焚烧了桑澜的遗体。
看着火光慢慢吞噬掉桑澜,萧长卿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火烧了一整夜,天亮时分,魏麟收捡起骨灰交给萧长卿:“回去吧。”
萧长卿坐在地上,整个人跟被抽走了魂一样无精打采,他接过骨灰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说:“将军,我要解印。”
魏麟皱眉:“为何?”
萧长卿看着怀里的骨灰:“我要送她回家。”
“送她回家可以,军中的位置给你留着,等你回来,你还是骠骑将军。”
萧长卿摇头:“你以前说我心软,挂帅之人最要不得这个,我还不服气,总想着证明给你看,现在我得承认,我确实不是做将帅之才的料……我手上染了太多血腥,往后,我要去赎罪。”
魏麟沉默了很久,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萧长卿的肩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