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侯夫人是在翌日上的桑府。届时桑武未归,是由马氏去接待的,雅女才从前院回来,听几个仆妇唠起,遂紧赶慢赶地回来汇报给了桑陵。
“说是东侯夫人和荀家世子都来了,府外共有三辆马车,拖了好几大箱东西。”
“她们说,是来和女公子你提亲的。”
天家举办的秋狝——东侯一家子没能去得成,东侯夫人估计也是知道了里头的意思,才刚回来不到一日,就紧跟着过来了。
桑陵抓起头发盘上去,就在榻边站了一会,好半晌都没出声。
前有一个昭玉夫人,后又有个东侯夫人,往前半年,她都还是个众人皆知的桑家丑女儿,到现在竟然还有两家都有这意思,可她也委实得意不起来,只觉得迷茫。年中那时候的她着实没想过要有多反抗,毕竟还要考虑实际,相比起最开始马氏介绍的曹家五郎来,荀家和聂家都算不错了,家世不错,儿郎也都不是什么特别坏的角色,这两条路都能算做退路。
可现在——她又早已不是当初的心境了,不论是荀家还是聂家,都不及高家。
而若是让马氏知道昭玉夫人赠了她一对镯子,难保不会立刻就同意了荀家的提亲。毕竟比起荀家来,聂家门第毋庸赘言。她又如何会放任桑陵往更高处爬?
不等前院的消息再传过来,桑陵便让雅女换了身衣物,从后院伙房跟着人混出去,前往高府请马车来接——这段时日马氏因有妊,只在知雨居里静养,主仆俩遂摸清了桑府内院的一些安排,每日清早伙房里的一批人是要出去采买的,也时常有奴仆跟着出去到府外游逛,马氏对这后头的琐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管得很紧。
约摸三刻钟后,阿山便驾着马车来了,桑陵早已换好了雅女之前的衣裳,跟着到了伙房后门,趁着上午人少之际,就随着雅女出了太尉府。
阿山打马之前还笑着问了句,“今日如何要从这个门来接?”说完才正经瞧了眼女公子身上的穿着。他虽大字不识,但人还算机灵,瞬间猜到了些什么——难说不是女公子在桑府过得不好了,想要偷溜回高府?遂赶紧闭了嘴。桑陵也没有心思解释,长长的睫毛一搭,低眉敛去了所有神色。
一行人往高府来时,天色将将大亮,桑凤娥似是正要出门,刚走到廊庑,由人服侍穿履,一抬眼就见着了进来的桑陵。
“阿陵,这清早的怎么来了?”却也是一眼望到了她的衣裳上。
“姑姑。”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却又瞬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的好,嗫嚅了一会才说起来,“东侯夫人上桑府了。”
“今日就去了?”桑凤娥好似还不知道这件事,往候在边上的卫媪那儿看去一眼,就沉思着嘀咕起来,“昨儿我倒没同她提起这事,不过——她向来也有自己的主意。”
一面说,一面又在心底盘算了一番,大约是昨日桑陵过来,她不让侄女来拜见东侯夫人,叫这位侯夫人知道自己生出拿乔的心思了。毕竟往前确实是他荀家郎做得不妥当了些,亲事如何能在两姊妹之间换来换去的?要为了昨日的事着急,那也就情有可原了。
“赶着早定下来也好。”她叹了口气,说不上心底的滋味,尽管这门婚事是她先打量上的荀家,当初也算是特地去谋求来的,可当突然真走到了这一步,又五味杂陈起来。怎么说也在自己跟前待了快要一年了,眼看着这小女儿一点点从肥胖的萎靡姿态,到现如今每次瞧着都能双眼一亮,她是真有了几分带亲闺女的感受。
嫁去荀家——只能说是把双刃剑,有利有弊,但只要桑武在朝一日,桑陵就受不了委屈。那荀家郎要想扶得起来,为今之计,只能靠和桑家联姻,因而桑陵这个未来的主母就会有绝对的权威。
“姑姑,可是我——”桑陵又岂能不懂桑凤娥的心思?年中一直不反抗,那是因为还不明白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也不愿意让姑姑生出一丝的不悦——就怕自己被桑武抛弃以后,又要被姑姑抛弃,到时候就真是一条退路都没有了。她对于自己的婚姻,只以利弊得失来考量,说好听点是权衡,说不好听点,也就是默认了婚事就是一桩买卖。只要娘家有能制衡的点所在,今后她总能曲线救国。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再无比此刻更清楚自己的心意。
我想留在高府。——这话她在心底再念了一遍,刚要鼓起勇气说出来,就听前堂仆从来回话:说少主回来了,去烟水居换了衣物后,便来给女家主请安。
桑陵便将涌上喉头的话又吞了下去,赶巧前堂廊下又有奴仆进来,说底下管家来和女家主回话。
每每午时前,也正是高府内外管家来和桑凤娥回禀事务的时辰,桑陵顿了顿,便更没了说话的机会,桑凤娥招手让人进来,便又问桑陵,“方才你要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低眉平复须臾,温声道,“我在含宁园落了些东西,去取了来。”
桑凤娥一个人打理整个高府上下,本来就忙,虽说也不是不能看出桑陵的欲言又止,却也没有追问下去,只令成媪领着女公子过去,留了句,“回头再过来,和姑姑说会话。”说完摸了摸她的脸颊,不免还是要啧啧感叹几句她现如今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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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陵是直接去的烟水居。
尽管上一次被高恒敷衍过去,但其实说到底,二人之间说的还都是一些弯弯绕绕的话,她总觉得或许还能再直白一点、再清楚一点,或许没有那么多隐晦的暗示,这件事就还能有转机。
若是表哥也有这心思、要是和姑姑提一提,自家人落在自家,总比嫁到荀家还是聂家的好。
“陵妹妹。”高恒刚换好常服,依旧是一身干干净净的月白长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面向桑陵时,他好像永远都是笑着的,就好似在她心尖已经枯萎的角落,流下一道生生不息的泉流,滋润了原本已经麻木的一隅。
何止是桑陵,就算是她自己,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一个沉静似水的男人,又仿佛是伫立在她身后的一棵大树。她好似从未见他发过脾气,也好似永远不会有坏情绪,便是上次病倒了几日,将养过来之后,也依旧是温润如玉,春风满面,不见半点的局促和窘态。
自那个雨日过去以后,这棵大树其下的根茎早已经在她心底盘根错节,直至今日、直至此刻,她才能完完全全地正视到——这一颗逐渐被根茎包裹住的心脏。
那么义无反顾一次又如何?勇敢再试一试又如何?
“表哥。”于是她往里迈了进去,往他面前跽坐下来,将双手紧张地放在了膝头,“你,你能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