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所有人,只有沈越阡的穿着是完全的“现代”。
整个家族只有他一个人会这样,不过,当然也只有他拥有这种“特权”。
一路从廊下行走过来安静得可怕,沉默跟在他身后的仆人全程一言不发,路旁的也只是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这里的下人走路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昏暗光线下,只有几抹影子摇摇晃晃,还有沈越阡的皮鞋踩在实木台阶上发出的脚步声。
穿过曲折的回廊院落,他终于到了老家主的书堂门口,领路的仆人停住,随即是老爷子的贴身下仆打开门,低眉顺眼地展臂为他指引向内。
静到连烛火噼啪的声音都能清晰入耳。
他走入。
“越阡来了啊。”
老人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从那种老式的风箱中拉扯出般晦涩,在并不亮堂的屋内格外突兀。
沈越阡见怪不怪,脸上的表情从容不迫,躬身行了个晚辈礼。
“坐。”
得对方发话,他才行云流水坐下。
“什么时候回的海城,怎么现在才回老宅呢?”也只有面对沈越阡时,老家主才会露出这种慈爱的表情。
“前些天回的,平日里比较忙,父亲那边……总是有一些事要我处理,您知道的。”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熟知沈问山德行的老家主怎么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身为家主,不仅不能给家族的产业带来助益,反而还经常做出错误的重大决策,等着沈越阡这个少家主来为他处理善后。
“当初怎么就选了他呢……”老人语调不甘。
沈越阡没搭话,只维持着恭谨表情。
是啊,怎么就选了他呢。
能力手段是五个兄弟姐妹间垫底,野心与实力丝毫不匹配。
只允许男性继承的封建礼教从一开始就排除掉了女儿,最优秀的那位姑姑开始还不信命,最后终究还是抵不过族内施压和三位哥哥的联合狙击叛出家族自立门户。
然后呢,就是另外两位的争权夺利,意外造成一死一残。
到最后,这个让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家主之位只能轻飘飘落到了沈问山身上。
他并不算昏聩无能,甚至可以算做那一代里的氏族男性较拔尖的,所以才能有一争之力,但也仅限于此了。
“不过我好歹只错了那一次。”
老家主说起这个来,脸上不禁流露出欣慰,沈越阡从小便展露出了非常人的能力,他一直看好他,后来更是力排众议提前确定下他少家主的身份。
如今看来是完全没有错的。
他一定会带领沈家走向下一个辉煌的顶点。
沈越阡面对老家主的欣赏和夸赞从头到尾都得体的应对,离开之前就已经把他哄得开心不已。
“你简直就是最适合继承我沈家的孩子!”
退出房间的沈越阡品味着这句话,眼眸仍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最、适合……”
他呢喃出声,表情却不变,叫人无法看清他的想法。
沿着原路返回的时候,他们在廊亭之下遇见了一个穿着旗袍的绾发女子。
看样子正在赏景,不过黑黢黢的,有什么景可赏呢?大概是初到此地,还没有被磨平棱角吧。
她看见他时有些惊讶慌张,明明年纪比他大一些,却十分局促。
“沈……呃,少家主。”她最终还是决定随这宅邸里的其他人一样喊他。
沈越阡并不认识她,但从她的眉眼和神态气质可以轻易看出,这是他父亲的情妇、之一。
只有新人才会在夜晚还出来,以前那些,要么就不愿意住在这,要么就被同化成了这里卑顺的、死气沉沉的一员。
他的眼神从她与自己母亲相似的眉眼掠过,笑了笑,停下来和她说话:“生活在这样的家里很难受吧?”
听到他这番话,许锦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而是恐慌,下意识的反应让她骤然看向那些隐形人一样的仆人,却发现他们毫无动静。
没有人会上来将他拖走。
是了,说这话的人是男人,更是少家主。
如果一个只是物品的女人说错话,得到的惩罚并不会因为她是家主的情人而有任何减轻。
她吃过好几个教训才逐渐理解,自己受到的轻鄙和慢待不是因为她见不得光的身份,而是因为在这里,女性是比仆人更加卑贱的存在。
但是她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所以她不会像自己的“前辈”一样待不了几天就闹着要走,就算要走,至少不是现在。
她没回答沈越阡的话,对方也知道她不会回答。
“在看风景吗?”沈越阡顺着她一开始的目光看去,入目的只有一大片山石绿植,还有庭院中间参天的古树。
“那棵树下,埋了很多女人的尸体。”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他说这话的语气带了点冷。
“什么,真的吗?”
许锦显然是信了,倒吸一口凉气。
“你相信了?”沈越阡转过头来,眸中照常是完美的笑意,“我骗你的。”
恶作剧的语气都轻飘飘的。
“你还记得你是谁吧?”他突然提到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他目光不带任何旖旎,只是普通投过来,但许锦却感觉身体过电一样,大脑突然一片清明。
她抬头,眼眸微睁。
说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感受,她呆在沈氏的这段时间几乎时时刻刻被压抑的窒息所包围。
只要说错一句话,那些平常如同死人般的仆人便会重新活过来,体罚或关禁闭,次数多了人纵有傲骨也被压弯。
最可怕的是,被那些眼神看待久了,她居然真的开始被洗脑同化到畏缩而自我怀疑。
和沈越阡短暂的对话让她骤然清醒过来,就像是搁浅的鱼突然得到了一捧水。
就算他的态度看起来和这宅邸的男性族人很相似,却有本质上的不同。
他看待她是个普通的人,不区分男人女人,更不区分是他父亲的情人还是随处可见的仆人,她只是人。
她不会忘记自己是个人,平等的、具有独立人格的人。
许锦看沈越阡的眼神复杂起来,不清楚他的意图是什么,但不妨碍她心生感激。
“我当然记得自己是谁,也记得我的身份。”她很聪明,懂得将话题引向二人口角,不给他人留下把柄。
“嗯。”
沈越阡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这时突然又觉得兴致缺缺起来。
余光瞟到她脖颈戴着的玉,不免想到他两天前送给池惜的平安锁。
她现在会在做些什么呢?
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她伏在他怀中哭泣的眼,不了了之的安慰起不到任何效果。
虽然少女后来表示那个梦她醒来不久后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无法感同身受的安慰就不是有效的安慰,他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这很失败。
从许锦的视角可以看得分明,沈越阡片刻失神像是想到了什么,周身气息只柔和了一瞬就立马变回了原来的疏冷,朝她颔首便准备离开了。
越过她时,他又看了看那棵树的方向。
寿命悠久到比这宅邸还要长的古树,虽然树下并没有埋着尸体,但千百年间过来也见证了这个家族“吃”了多少女人。
母亲不也是其中一个……
风吹过一片影影绰绰,青年高挑挺拔的身影随着烛火的距离变化越拉越小,仿佛能够和十几年前那个年幼的孩童重合。
他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
他是沈家的少家主,带领沈家走向辉煌的人……吗?
没有任何意味的轻笑随悠悠的风飘过。
空气中金丝檀木自身的香气混杂着保养的木蜡油味,和花园中绿植花卉的清香一起被吹遍。
沈越阡只能闻到——腐朽。
这种时候更加不可避免想起那个纯澈如白雪又自有温柔力量的少女,她和这座府邸、和他,都是截然相反的存在。
是让地下的人渴望又不敢触及的月亮。
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被这古宅、被那古树给吞噬了。
路过早已废弃的井时,青年神色漠然,将手中攥着的硬币随手掷入。
无人能看到的井底,迷迭香的正面随着之前的硬币一起被掩埋。
宛若死人的仆人们置若罔闻,沈越阡经过的脚步也未停,仿佛刚刚那个有枯井的院落只是无关紧要的地方。
自然也没人注意到青年眼底褪去所有伪装之后短暂至极的厌烦。
【他早该和这里一起化为腐朽的尘土,和母亲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