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张艺铭,仍旧虔诚的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念诵着佛经。
“阿难,是娑婆界,有八万四千灾变恶星,二十八大恶星而为上首 ……有此咒地,悉皆消灭。十二由旬成结界地,诸恶灾祥 ,永不能入。”
林弦的喊话,张艺铭,就像没听到一样。
林弦的脸上,露出怒意。
他径直,走到张艺铭的身前。
先是默念法咒。
让自己的双手,从魂魄的状态下凝实——这也是鬼差的能力,魂体可在虚实之间转换。
随后,林弦的双手抓住了张艺铭的脸。
他用手指,强行把张艺铭的眼皮撑开。
而张艺铭,只觉得一双冰冷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脸颊上,接着,他的眼皮,就被硬生生拨开了。
一张并不丑陋,但表情狰狞的脸,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是一个长相秀气的男鬼……但在张艺铭的眼里,这还是鬼。
他挣扎。
他尖叫。
他想把按压在他脸上的手打掉。
但却发现,那两只手,力气大的吓人。
他的眼中露出绝望,他觉得自己今晚,要一命呜呼。
而更让他绝望的是。
他在佛堂的门口。
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他的儿子,站在佛堂门口,正木讷的看着他。
而他儿子的肩膀上,竟然长着一只鬼脑袋。
那只鬼的躯体,和他儿子的身躯,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张艺铭看见这一幕。
差点又要晕死过去。
“小宝……”
“我的小宝啊。”
“你们这些恶鬼,有什么怨怼,都冲我来!祸不及妻儿啊……”
但就在这时。
林弦一个膝踢,顶在张艺铭的肚子上。
“你个混账,还敢说祸不及妻儿?”
“祸不及妻儿的前提是,惠不及妻儿……他的锦衣玉食,国际高中,哪一个,不是靠着你赚的违心钱,才得来的?”
张艺铭的身体发抖……
“你不要瞎说,我赚的钱,都合理合法,都给国家缴了税!”
“我是正经的商人。”
“我给灾区捐过钱,我帮贫困山区建过学校,我虽然也拖欠过税款,但最后都按时缴纳了。”
“我就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没杀人放火,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林弦冷哼一声。
“没做亏心事?”
“那你见到我们跑什么?你又在家里立什么佛堂?”
“你当真问心无愧?”
张艺铭张了张嘴。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真没做什么?”
“我就是个生意人。”
“我承认,我之前,开互联网公司的时候,曾经投资了四五个游戏,靠着其中的两个游戏赚了几个亿。其他的仨游戏,没挣钱,亏了,我就找了个借口,把那几个游戏开发组的员工,全都给开了,我还特意吩咐财务,让财务只给了他们,最低的赔付,好像是……只给了那些程序员,两个月的工资!”
“那是我记得的,自己做过的最可恶的事情了。”
“那几年,市场行情好,我年轻气盛,觉得每一个项目,都应该挣钱!”
“但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我也觉得自己做的过分!”
“不过那几年,市场行情好,那些程序员,被辞退了,也不怕找不到新工作。”
“我是个生意人。”
“一切以利益为准。”
“有时候真没办法,面面俱到,当个善人。”
“老话说的好,慈不掌兵,义不带财……”
“而且,和我朋友圈的其他老板比起来,我真的已经算好的了,鲁荣能源的宋老板,他之前是做水产生意的,他才是真的黑,他当年,雇渔民,帮他打鱼,合同中写着,出海期两年,保底工资每年四万五,两年就是九万,捕到鱼后还有提成。”
“那是十五年前的工资,待遇在字面上,相当不错。但是他当年,玩了个文字游戏,他在附加条款里写,如果渔民钓到的是鱿鱼,工资算法,就变成,每月一千工资,外加每吨四百元的奖金,当时海上风浪极大,再加上,渔船的船长,都是宋老板的人,在船长的操作下,被雇佣的渔民,几乎只能捕到鱿鱼!”
“最后的结果,就是那些渔民,每个人,一个月最多也就三千块左右的工资,有些时候,累死累活,一个月下来,只有两千块。但因为签了合约,那些渔民,还是要给宋老板,打工两年……而那两年,鲜鱿鱼,售价不菲……宋老板,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在我们的朋友圈里,不是个案!”
“我真的,已经很有良心了。”
“我是个商人啊!”
“从古至今,商人都这样啊。”
林弦都被气笑了。
“原来,你们资本家的圈子,是比着谁压榨员工,压榨得厉害啊!”
“真他娘的缺德!”
张艺铭,此刻也哭嚎起来。
“缺德不缺德的……市场他娘的就是这样!”
“我们压力也很大啊!”
“如果你不去狠狠的压榨员工,你的企业,就竞争力低下,你的成本高,开价就高,别人的成本低,那开价就地;到最后就是劣币驱逐良币……公司死了,破产的是老板。”
“去压榨员工,可能会陷入一个,竞争压榨的螺旋……但是大家都这样啊!这个市场就这样啊!别的公司都九九六,凭什么我的公司,不能九九六,别的公司,都大小周,凭什么我的公司,不能大小周,别的公司都加班加点,凭什么我的公司,不能加班加点……”
“市场他就这样!大家都在卷!都在竞争啊……”
林弦冷冷的看着张艺铭,从眼角掉下的眼泪。
“说的真动人呐!”
“我要不是打工人,我他妈的都要同情你了!”
“说得这么感人,我差点以为,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最晚可能加班到凌晨四点,拿着微薄薪资,住着地下室,一身劳碌病,不知道哪天加班就会猝死,在京城活得不如狗的人,是你们这群老板呢。”
“我差点以为,女儿重病,补偿款被拖欠,房子烂尾,为了女儿,只能被逼无奈跳楼的,也是你们这群老板呢?”
张艺铭,此时愣了一下。
“你……你刚刚说什么……什么被逼无奈跳楼?”
林弦的嘴角上挑,他嗤笑一声。
“原来你知道啊……”
“你刚刚看见了那么多冤鬼,就没觉得,有谁眼熟?”
“你既然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为什么看见诸多鬼魂,站在你床头的一瞬间,就跑进佛堂?”
林弦抬起手,抡圆了胳膊,先扇了张艺铭一巴掌。
随后他才转过头。
向着佛堂门外的那些鬼魂,招了招手。
“来啊!”
“进来啊。”
“不就是他,拖欠你们的补偿款。”
“冤有头,债有主,进来管他要钱!别他妈心疼资本家。先心疼心疼你们女儿,心疼你们自己!”
而这时。
佛堂门口。
孙鼎和赵桂芳,两口子,也被其他的讨债鬼,推进了佛堂。
那对鬼夫妻,一开始还有些许的局促不安。
但他们看着瘫坐在地上,被林弦提着衣领子的张艺铭后,表情很快就冷了下来。
赵桂芳的情绪,有些激动。
她跳楼时,本就摔得比孙鼎,更加惨烈,此刻情绪激动起来,糜烂的脸上,竟渗出鲜血……
她跑到张艺铭的身前。
张艺铭,则被那张脸,吓得,身体使劲往墙角蜷缩,吱哇乱叫。
“张总!”
“你还记得我吗?”
“我十七年前,进入的“博艺”公司,你的公司……”
“那时,公司的规模还不算大,主攻互联网,承接软件开发,互联网游戏的业务……”
“公司是初创公司,你作为大老板,业务,商务,两手抓,那时候,你总是很忙,但还是会抽空,给我们打鸡血,带我们去吃夜宵。”
“你跟我们说,公司正在发展阶段,我们每个人,都是公司重要的成员,我们想要的一切,一定会通过公司和我们的双手,得偿所愿……”
“可是后来,公司做大了,我们也老了。”
“你要裁员,我们也接受。”
“可为什么,连正常的补偿金,都不肯给我们。”
“我们为这个公司,工作了十四年,整整十四年,学生时代结束后,所有的青春年华,都在公司度过……我们兢兢业业,不迟到早退,不偷奸耍滑,让我们带的实习生,我们也倾其所有……我甚至,在跳楼前,才知道,我得了肠癌……医生说,这可能和我之前,长年累月的加班和饮食不规律有关……我矜矜业业的工作,可为什么,公司却不肯让我,落个善终?”
张艺铭,想把自己的眼睛蒙住。
但他每次刚把自己的手抬起。
林弦的巴掌就扇了过去。
逼迫他看着赵桂芳,那张血淋淋的脸,让他听赵桂芳讲话。
由于林弦抽在张艺铭脸上的巴掌太多,用力太大。
张艺铭的牙齿,都被打掉了好几颗,满嘴的鲜血。
他此时又被林弦,薅着头发,把头抬起……看着赵桂芳那张血淋淋的脸。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家里这么困难。”
“这种事,都是财务处理……”
“按照劳动法,或许是应该赔偿你们2N的赔偿金,但是京城的所有公司,裁员,能赔偿N的,都是赔偿N,哪有企业,愿意增加成本?”
但就在这时,林弦的巴掌又举了起来。
张艺铭,看见了林弦抬起的巴掌,疯狂摇头。
“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们女儿的医药费,我全担了,全担了……我还会动用我全部的人脉,帮她找骨髓配型,你们今天不来找我,这些事,我也会做的,我看到了新闻,记者也尝试联系过我,我也觉得很难过……我拜佛的时候,甚至也给你们念经祈福了,希望你们早日超度!”
赵桂芳,狰狞的脸上,这一刻落下血泪,她哭着摇头。
“可我们,最开始,不过是想要,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赔偿款……”
“孙总,你的“善良”和“公道”,来得太迟了些,我和我丈夫都已经死啦。”
“不过死了也好……你们……再也没办法欺负我们了……”
“年少时,没读懂过《硕鼠》,现在终于懂了。”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硕鼠硕鼠,无食我苗……”
赵桂芳身后的一众讨债鬼,神色凄哀一片。
林弦的拳头摊开又握紧……
他忽然想起来,魏若来说的,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世界应该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草是绿的,天是青的,人,至少他妈的能活得像个人啊!
打工人,应得的赔偿款,不应该是等人死了之后,才能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