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云早早照常到学校上课。
看着空荡荡的座位,她不禁叹息一声。
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冷漠了点,为什么只提醒了小珍,没提醒所有人?
如果她说了这些担忧,会不会……但这个念头只在大脑里存在了很短的时间,转瞬即逝。
本质上,她并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她也从来不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对自己不够美好的那一面她始终坦然接受着,包容着。
她提醒过小珍。
不管出于什么考量令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参加,云早早都问心无愧。
辅导员陈老师知道他们担心,第二节 课下课后特意到画室给云早早和另外两个男生透了口风,道查得差不多了,确实跟他们没关系,大伙儿很快就能回校了。
果不其然,下午最后一堂课,所有人都回来了,包括方怡。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大大的黑眼圈,神情憔悴,眼神呆滞,一看便知受到了非常大的精神摧残。
还不定被怎么审问的呢。
云早早端着水走到顾小珍身旁,递过去:“还好吗?先喝口水缓缓神。”
顾小珍僵硬地转过头。
捧着杯子的手止不住颤抖,她愣愣的看着云早早,过了一会,仿佛才从地狱回到人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早早,我,我……我好害怕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哭仿佛是摁下了某个开关,其他人也跟着哭出了声。
好似要将这两天积攒的害怕恐惧全都发泄出来,尤其是几个女同学,边哭边往地上滑。
太可怕了,他们被关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没有窗户,几面墙白得晃眼,电灯永远开着,大家没有手表,分不清白天黑夜,在强烈的灯光下更是无法睡觉。隔上一会儿就有人隔着窗口询问。
反反复复问同样的问题,伴随着隔壁传出的刑讯的哀嚎声,所有人精神都绷成了一条线,随时都可能断裂崩溃。
就怕他们问不出结果,下一秒被刑讯的就是他们。那些人没有打他们,甚至没骂他们,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人生中经历过的最难熬最黑暗的两天。
那一刻,对未知的恐惧令他们只能恨近在眼前的方怡。
女同学们抽泣不止,只有方怡神色麻木,离其他人有两三步距离。
云早早见之,立刻明白她是被迁怒排挤了。
今天上课的还是洪琰,洪教授。
为了避免恐慌情绪蔓延,进而滋生谣言毁掉这些学生的未来,他们卷入案子的事学校做了妥善安排,除了本专业的任课老师知晓,其他专业的师生听都没听说过。
洪琰在课堂上非常严苛,但也知道,刚逃出生天的学生这会儿肯定没有心情上课,索性改画画为谈心。
她用力拍了两下手掌,眼神示意两名不曾牵连其中的男生关门关窗。
等所有人看过来时,洪教授也席地而坐:“都坐吧,今天不画画,我们聊点别的。”
她面色依然严肃,没有因顾惜大家的心情就用笑容安抚他们,但她的语气里的温和格外明显,习惯了被洪教授挑刺打击的大伙儿登时有些受宠若惊。
在她包容淡定的眼神下,几个仓皇失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同学情绪诡异的稳定了,渐渐止住哭声。慢慢地,大家在课桌空隙坐下。
云早早迟疑了一秒,眼神下意识往地板瞥,还算干净,她才跟着大家盘腿而坐。
“今日你们之遭遇,都源于你们本身的不足。”
洪教授想要安抚大家,但话说出口,着实不像安慰人的意思,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一模一样的诧异,不解,委屈。
许是对自己打击人的实力不了解。
紧接着又淡淡说道:“很委屈?艺术确实必须拒绝融入现实,从而保持卓尔不群的姿态,才能创作出最优秀的作品。但搞艺术的人眼里必须有现实。”
“学校不是隔绝外界的堡垒,每天早上六点半校园广播准时响起,或有诗歌,或有时下传唱度极高的歌曲,也有抄念报纸上的新闻,但你们的大脑选择性的漏掉了这些信息。”
“但凡你们的耳目不那样闭塞,就不会遭遇今天的困境。”
这话实在冷酷无情。
有人不服:“洪老师,随意抓人是那些人不对,我们只是无辜受累,照您的意思,岂不是受害者有罪论?”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共鸣。
对啊,他们只是参加舞会,谁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
洪琰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说道:“违|禁|品是不是的的确确存在?”
那人一噎,扭头看向方怡,不甘心的“嗯”了一声。
洪琰又问:“那你觉得那个把东西带进来的人有没有违法?有的话,你就该反省自己,为什么会跟并不熟悉的人在陌生的地方一块玩,是好奇吗?是虚荣吗?还是什么?你们不是几岁的孩子了,需知上学读书不仅仅为了让你们知道理,更得学会变通。
如你所说,你们无辜受累,然后呢?你们被审讯了对不对?该吃的苦头没少吃吧,我要告诉你们的不是受害者有罪论,而是如何避开人生中的绊脚石。”
画室里寂静无声。
过了会儿,一个女生小声说道:“……还是太不自由了,家庭舞会而已,国外的人经常举办啊。我姑说得没错,只有自由的环境才能培养出独特的艺术家。”
他们不是不知好歹。
不过是太年轻还没有被社会毒打,便有股倔劲儿,觉得天地都该围绕着书上的道理运转。
一旦现实跟认知相违背,整个内心世界瞬间崩塌成废墟,便寄希望于寻找另一个乐土,遥远的欧洲美洲立刻变成天堂的代名词。
洪教授也没纠正那个女生的话。
她只是转而说起过去十年是什么光景,她是如何谨慎言行多听多思。大家伙儿这才理解了洪教授为何会说出刚才那番话。
就连长舌男祁子实这回都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发表“高见”。
“以这两日的经历为题,下礼拜交一幅练笔给我。”
这话一出,教室里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瞬间哀嚎遍野。
云早早都有点哭笑不得,好惨的山水班,不仅没迎来安慰,反倒作业加重了。
惨哟。
下课后顾小珍找陈老师请了假,准备回家见爷爷,云早早同她一道朝校门走去。
“早早,我没听你的话,你会生我气吗?”突然,顾小珍出声问道。
云早早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摇了摇头,说道:“那你会因为我没陪你一块去而生气吗?”
顾小珍连连摆手,激动道:“当然不会。”
云早早微笑:“我也不会生气。咱们是朋友,你我处在同等的位置。如果你什么都听我的,没有自己的想法,那就不叫朋友了。”
就像她不会为了顾小珍去难为楼野。
她也不希望顾小珍把太多精力和情感寄托在自己身上,因为,承担一个人的信任和好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她这样独善其身的人而言,更喜欢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云早早猜得到她的想法,她不觉得有哪里不对,甚至她也希望顾小珍能交到更多的朋友。
顾小珍听她说完,愣了愣,眼中流露出一丝羞愧。
是她把云早早看低了!
她以为自己想要融入集体,渴望被接纳的想法很可耻,对云早早来说相当于朋友的背叛,所以她不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她害怕失去唯一的朋友。
其实不是的,她的朋友是最光风霁月的人。
“谢谢你,早早。”
云早早笑眯眯地:“谢什么,我家里人来了,先走了,明天见啊。”
顾小珍咧嘴笑着,在夕阳的照耀下,身后仿佛长出了翅膀,犹如破茧新生的蝴蝶,她重重点头:“嗯,明天见!”
*****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年尾。
云早早迎来了她和楼野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楼野的公司经过大半年的发展,已经由十多人发展到五十人左右,云早早也从主听国画课变成主上设计课。
会去听服装设计相关课程其实是源于一场意外。
某日,她和顾小珍约好蹭历史系的课,没想到她找错教室了,迷迷糊糊听了一上午服饰演化。听着听着还挺有意思,便听了大半个学期。
然后她尝试着做了两件符合当下审美的衣裳,让刘雯兰代卖。
刘雯兰一听她不乐意赚刺绣那千百块钱,反倒弄几十块的衣服,那叫一个痛心疾首,浑似自己兜里的钱飞了一般。
又看云早早实在太有主见,怎么劝都不听。
她故意把那两件衣服价格标了个高价,嘿,猜猜怎么着?
一个礼拜后还真卖掉了,这事玄乎跟见了鬼一样。
刘雯兰上门找云早早说起这事时,不禁问了好几遍:“……妹子,确定没找托儿吧?”
云早早捧腹大笑:“那你就当我找了托儿,专程给你送钱吧。”
刘雯兰一想,也是。
只要卖出去她就能抽一成利,云早早只要没傻,就不可能干这样的事。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通咋就有这种钱多人还傻的。
不过不重要,刘雯兰朝云早早凑近:“我看那料子也挺一般的,主要是样式好看,要不趁着过年再做几件?好多人选在年底年初结婚办事,咱就用喜庆点的颜色,过年过节穿应景,当婚服穿也行,那肯定不愁没人买。”
云早早闻言,连连摆手:“年底琐事太多,没时间了。”
她和楼野两个人得顾着四家至亲的喜好呢。
楼家和宋家是最好处理的,一个到商场买个贵玩意儿,面子好看就成;另一个更简单了,肉油米面、再给点养老钱,保管宋大强两口子说不出不好。
倒是楼野外公家和云家,得花点心思。
云早早这阵子对做衣服还算有心得,也打算将自己在刺绣上的本事慢慢展露出来,就想着趁年底给两家长辈做身外套。
虽说大半年学出这样的手艺引人侧目,但总不能一直藏着掖着等东窗事发。
爸妈若问,她就厚着脸皮说自己是天才好了。
至于原身学习不好?那肯定不是因为脑子不行,而是没学对专业嘛。
为此,11号的小洋楼又进入改造期了,工人在加班加点改工作间。
想到这儿,云早早也觉得好笑。
楼野一早就说要搬过去住,结果入冬后她懒得动就罢了,楼野也犯懒。
你拖几天,我拖几天,就成了现在这样,房子气味早散了,但她和楼野还住在自己的闺房。
“年后我再补一幅刺绣给你,行了吧?”
刘雯兰听到这话,跟学了川剧似的一秒变脸:“行,怎么不行,我要有你这手艺啊,肯定起早摸黑的绣,停一天得少赚多少钱啊,你大半年才给我一幅,哎!”
说完,就见曾沛提着两个木桶从隔壁出来。
两人认识,刘雯兰就出去跟她打了个招呼,又好奇她到隔壁做什么,就走过去瞧了瞧,这才发现两个院子间的墙没了。
“……我的老天爷诶,你可别告诉我,隔壁院子被你们夫妻俩买下来了啊。”
云早早笑了笑,没说话。
刘雯兰是上打量,下打量,时不时啧啧两声:“我算是明白你为啥那么懒了,这是不差钱啊。”
云早早还是笑。
这话不好接,谦虚几句吧,显得太虚伪;老实说楼野赚钱能力强,又给人一种炫耀的感觉。
虽然楼野确实很厉害就是了。
这才大半年,交到她手里的钱已经多到说出去都没人敢信的地步了。
云早早经常担心他的公司会不会缺流动资金而倒闭,但目前看来,公司运转良好,还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等刘雯兰离开,云早早拎着亲手做的汤圆去了十八号,陪着外公外婆吃汤圆,又趁机给他们量了尺寸。
木兰心得知她最近对做衣服感兴趣,乐得给她当模特儿。
倒没奢望云早早做出来的衣服跟老师傅那般合身,不过孩子嘛,有兴趣又不走歪路,她都秉持着鼓励支持的态度。
“外婆,我一定给你做一件最好看的,保管巷子里的奶奶们都羡慕您。”
木兰心乐呵呵的:“好好好,那外婆就等着咯。”老爷子收起陀螺,佯装生气:“早早啊,就记得外婆,不记得外公啦?”
“哪能啊,当然少不了您的。到时候给你和外婆做个同款,你们出门散步啊,外人一瞧就知道你们是一家人。”
“这还差不多。”
老爷子不笑时特别威严。
一笑,脸上的皱纹酝开,人顿时变得特别接地气,不像浴血奋战的老兵,老将军,就是普普通通的老人家。
喜欢跟儿孙斗斗嘴。
平时就跟几个老爷子交流养花心得,下下棋,玩玩陀螺,最平易近人了。
云早早陪着玩了会就回家了。
她一离开,木兰心脸上的笑渐渐消失:“老宋,我有事跟你说。”
宋坚捏着打陀螺的鞭子,有些纳闷,啥事啊,老伴儿怪严肃的。
跟着进屋后,对方一直没说话,他倒了水猛灌一口,刚想问她到底啥事表情这么凝重,就听老伴儿来了句:“你闺女外头有人了!”
这话可真是惊天大雷。
“噗——”
老爷子嘴里的茶水冷不丁喷了出来。
嘴巴胡子上还缀着几片茶叶,他高声嚷道:“啥?你说啥?外头有人??”
木兰心沉着脸,眼神黑黝黝的,夹杂着几分复杂:“老宋你稳住啊,别激动,你要是受不了这刺激,我就不说了。”
宋坚皱眉,完好的那只手拍了拍胸膛:“直接说,老子啥场面没见过。”
不就是外头有人了吗?
让她和女婿离婚就是,她想找谁就找谁,反正楼野结婚了,亲妈甭管干出啥也影响不到他。
对感情这码事,老爷子看得很淡。
木兰心叹气,继续放雷:“那个人是楼志宏大儿子。”
这话一出,宋坚都没转过弯:“不是在说卿竹的事吗,怎么又说到他身上了?木兰心同志,你这绕弯子的习惯得改改啊。”
木兰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我说,卿竹跟她那继子楼霄……”
乱|伦二字她都耻于说出口。
两个混账玩意儿!
啪嗒一声。
青花茶杯跌地上,碎了。
宋坚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脖子上青筋暴出,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她和小野他大哥搅和到一块了??会不会弄错了,这可不能瞎说啊。”
楼志宏长子比卿竹小多少岁来着?少说得有十来岁吧,这,这也能扯到一块?
老爷子隐约记得宋卿竹嫁过去时,楼家老三不到一岁。他觉得这个消息比扛着大刀打小鬼子的机木仓还要吓人,自己快呼吸不过来了。
他慢慢退到椅子上坐下,嘴巴张得大大的,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重复了大概两分钟,混混沌沌的脑子才恢复正常。
“怎么知道的?找人查了吗,谁查的,小野知不知道?”
老爷子虎着脸,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实在不明白女儿怎么干出这样糊涂的事。
说话难听的,感情生变在外头找人了,跟女婿谈好条件太太平平离了就是,跟继子搞到一块何止人品败坏?
那叫罔顾人伦!不是个东西。
木兰心赶紧又倒了杯水递过去,说道:“我生日那天就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当时就想查查,但是中途又遇上那什么豪胜集团的事就耽搁了。这不,上个月卿竹回来了一趟,又旧事重提,想把楼霄的小儿子送到家里陪我们。
你还记得吗,当初小野走后,她还想把楼霄的大儿子送到家里,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记起这事了。让熊三查了查,放心,这事除了熊三,没别人知道。”
熊三算是世侄,宋家从前又帮过他,他在这方面本事不小,嘴巴也紧。
把事情交到他手上,木兰心没有不放心的。
老爷子先是“哦”了一声,想了一会儿,问道:“……查到他们什么时候来往的吗?”
后妈比继子大了那么多岁,卿竹也不年轻了,楼霄图什么?
莫非是他故意算计?
木兰心摇头:“熊三就查到他俩有关系,就没接着查了。”
毕竟这事不光彩,再继续查下去也只是多添点肮脏。但熊三没查,却不妨碍木兰心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我琢磨这段见不得人的关系应该维持很久了,我怀疑小野当初突然离开不单单是楼志宏扣下部队晋升申请的事,或许跟这两个畜生估计脱不开关系。”
老爷子身形一震。
矍铄的双眼危险的眯起。
他默了默,压制着怒火说道:“是,楼志宏偏心原配子女不是秘密,当年楼霄那个混账敢耍心眼子,让那些小孩子欺负三四岁的小野,咱们打上楼家,楼志宏口口声声说不可能,坚决维护长子。
小野聪慧过人,记性比一般孩子好,他不会忘记这事。如果单单是晋升申请被扣,他不可能负气离开。毕竟老大也在军中,小野真想往上爬,完全可以走宋家的路子,但他想都没提这一茬。”
二老都是从最危险的岁月走过来的人。
很快就推测出了事情的真相。
“好啊好啊,咱们家真是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女同志,对亲儿子刻薄寡恩,对情人的孩子处处上心,宋卿竹呢,赶紧叫她回来。”
木兰心已经泪流满面:“可怜咱家小野,这些年心里不知多么煎熬,卿竹愧为宋家女,也愧为人母。”
宋坚痛心之后,就是滔天怒火。
脸都黑成了茄子色。
“打电话给楼志宏和那个不孝女,让他们滚过来。再叫上老三,今天我就要把她逐出宋家。
宋卿竹为人子女不孝,给父母兄弟抹黑;为人母亲不慈,漠视亲子。告诉老大和老四,以后家里任何人都不许跟她来往,咱们没有这种道德败坏、行为不检点的女儿。”
前一个老三是老爷子的兄弟,宋家三房。后面说的老大和老四则是楼野的大舅和四舅。
木兰心没出声,默默流泪。
她乍听到这消息时,浑身气血都倒流到大脑了,恨不得跑楼家一木仓崩了那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如今流泪也不是为了不孝女,而是为了一手养大的小野。
那么小那么乖的人儿,落水烧了几天才捡回条命。
他们费尽心思把他养大,养成开朗肆意的小少年,花了多少工夫才培养出一颗顽强向上的心,没想到差点毁在亲妈手里。
如果小野意志稍微薄弱点,一蹶不振呢?如果他自暴自弃,真的不再回城呢?又或者,像别的不成器的高干子弟那样堕落下去,干了坏事呢?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悉心教养的孩子就毁了。
老爷子气得心梗,但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今天逐她出宋家,事情就不会拖到明天。
两人风雨同行五十余载,老妻流泪,他岂会不知为的谁。
他按捺住怒火。
叹息一声,单手拍了拍木兰心的手背:“哭啥,小野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事业干得风生水起,还娶了个好媳妇,你看早早对咱们多孝顺啊,隔三岔五来陪你说说话。等过阵子小两口生了孩子,咱们还得带小重孙呢。”
木兰心擦了擦泪。
泪中带笑:“是,咱们还得看重孙呢。早早性子太柔,小野又太浑,要让他俩教孩子不定歪成啥样。”
“嗯,我给他们打电话去。”
木兰心点头:“成,今天就把这事办了。”她其实还有话没说出口,估计老头子也猜到了。卿竹对小野是放任自流,对楼霄的两个孩子却过分上心,实在有违常理。
只有一个可能,两个孩子是他们苟合的证据。
真是糊涂!
真是寡廉鲜耻啊!
*****
临近年关,楼志宏在家的时候较之以往更多。
冷不丁接到岳父打来的电话,他有片刻走神。
自楼野大病一场,宋家人除了公务上跟他有所沟通,私底下从不理会他,将电话打到家里而不是办公室的情况屈指可数。
到底出什么事了,非得他上门,还特地声明带上卿竹呢?
楼志宏有些糊涂。
宋卿竹约了人做头发,刚换了衣服下楼,见楼志宏拿着电话走神随口问了句:“跟谁讲电话呢?”
“你爸。”楼志宏回神,将听筒挂回去,站起身:“去卧室把我的大衣拿下来,咱们到你爸妈那儿一趟。”
宋卿竹嗤了一声:“我看没什么重要的事,一会儿你自己去吧,我都跟人约好了烫头发,食言不好。”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转身回楼上卧室,帮楼志宏拿外套去了。
宋卿竹取了衣服,递到楼志宏手里后,就到玄关换鞋:“弄头发得好几个小时,晚饭我没空做了,你们到食堂去吃吧,或者煮个面也行……”
楼志宏皱眉,声音不悦:“头发下次弄,老爷子特地交代了咱们俩都得去,你也不想大过年闹得二老不高兴吧?”
宋卿竹穿鞋的动作顿了顿,满脸不耐烦。“到底什么事啊?平时上门嫌我烦,我这有正事呢他们又来电话了,真是……”不消停。
不会是病了需要人伺候吧?
或者,小兔崽子又跟他们告状了??可家里最近没人惹楼野啊。
宋卿竹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爹娘咋突然召见她和楼志宏了,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是好事。
既然是坏事,那她只能往楼野身上猜了。毕竟,在爹娘心里,楼野这个外孙比她这个女儿重要多了。
楼志宏沉着脸,大声呵斥道:“行了,你今天话怎么那么多?头发哪天不能烫,至于念叨半天吗?”
宋卿竹脸白了白,她还真不是为了烫头。
总归有点心虚。
但还是小声叨叨了一句:“我又没说什么,冲我发什么火,你自己不也不想去吗?”
楼志宏穿上大衣,走到宋卿竹面前横了她一眼。
他是不想去宋家。
宋家人没有居高临下的对他,但他就是不想听到别人将他和宋家扯到一块,以为他的升迁是沾了宋家的光,以为他成了宋家的乘龙快婿才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们抹杀了他的能力。
将他当成了靠老婆发家的软饭男。
楼志宏穷苦人家出身,最恨的便是他人随意践踏他的努力和自尊。即使说那些话的人跟宋家没关系,但他对宋家的排斥却是根深蒂固。
尤其是,他们将楼野生病的事怪在长子头上后,楼志宏对宋家人的厌恶越来越深。
也是这两年意识到自己确实亏欠幼子,楼志宏重新审视自己当年的做法,有些明白宋家人的护短,便有意缓和两家的关系。
“老爷子不爱听你数落老四,一会儿如果老四也在,你就少开口。”
宋卿竹不忿,什么意思,她一个当妈的还得看儿子的脸色?
“听到没?”
宋卿竹:“……行了,当儿子的够孝顺的话,我说他做什么?”
要不是楼野太气人,她何必跟他吵架?况且,自从他拿两个小的威胁过她后,她真没给楼野一点不痛快。
楼志宏忍了忍,别开脸,懒得再跟她说话。
夫妻俩到了南云巷十八号,一到正厅,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宋家老爷子老太太等着就罢了,隔房的三堂叔也在。并且见他们进门,三堂叔立刻冷哼了一声,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迅速侧过脸。
楼志宏不知怎地,心脏突然紧缩了一下。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主动问道:“爸,妈,今天叫我和卿竹回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跟楼志宏的恭敬疏离相比,宋卿竹就自在多了。
只随意喊道:“爸,妈,三叔,下午好啊。”说完就找了把椅子坐下,还有心思嚷嚷:“妈,楼野呢,怎么没在这儿?”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到楼野,三个老人脸色难看得不得了。
宋老三脾气火爆,抄起手边的瓷盅往宋卿竹脚下砸了过去:“你好意思提小野?”
“啊!!”宋卿竹吓得尖叫一声,被砸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尖声嚷道:“三叔!我哪里惹到你了吗?是楼野又找你们告状了对不对,我就知道小兔崽子专门欺负他亲妈,你们直说吧,他说什么了,我又哪里对不起他了?”
眼见她越来越歇斯底里,楼志宏黑着脸吼了她:“你能不能冷静点,别一提老四就炸。”
说完宋卿竹,楼志宏又替她道歉:“三叔,卿竹她这几天心情不好有些失态了,您莫怪她。如果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对,你们只管说。”
他开口,宋家三外公倒没说什么。
被自己的女人和器重的儿子双双背叛,怎么也算个可怜人。
“大哥,宋卿竹是你和木兰姐的女儿,你们来说。”
听到这话,宋卿竹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煞白,脑子乱成一团,拼命想到底是什么事才惹得三叔震怒。
楼志宏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他看着宋卿竹,眼底的探究和怀疑仿佛一记耳光,重重扇在宋卿竹脸上。
宋卿竹眼神躲闪,色厉内荏:“你,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木兰心摇摇头,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跟小年轻一样不成熟,难怪做出这样的丑事。
宋坚听了宋卿竹的话,脸又黑了几分。
他大马金刀坐着,声如洪钟:“行了,今天找你们回来就一件事,宋卿竹已经被我们逐出宋家了,以后两家不必往来。明天我就登报,断绝我和宋卿竹的父女关系。”
宋卿竹:“……”
楼志宏:“……”
宋卿竹大脑一片空白,“断绝父女关系”几个字反复浮现在眼前。
她大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坚和木兰心。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尖叫一声,倏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到木兰心身前,急得语无伦次:“妈,什么意思,爸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把我逐出宋家,我做错了什么吗?妈,你告诉我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木兰心不为所动,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卿竹,你做了什么当真一点不知道吗?”
宋卿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目光闪烁,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但她摇着头,依然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妈,你和爸是开玩笑的对不对?”
楼志宏看见眼前这一幕,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出闹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现这里,他意识到宋卿竹做错了事,且错得离谱。
甚至真相会令他后悔,但妻子如此作态,他不能置之不理。
“爸,妈,卿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我是她的丈夫,不论她做了什么让你们厌烦,我都应该跟她共同承担。”
宋坚虎目圆瞪,胡子抖了抖:“宋卿竹,还不肯老实交代?”
宋卿竹双目含泪:“爸,我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你登报跟我断绝关系,你考虑过后果吗?别人会怎么看我,怎么看楼家,又会怎么看你们?”
宋坚见她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还拿两家名声要挟。
登时冷笑两声:“你如果知道名声要紧,还能干出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说吧,你和你那继子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轰”地一下……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他只看见岳父和妻子嘴巴开开合合,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楼志宏眼神呆滞,他想,或许是自己听觉出问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