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笛从屋里出来时,廊子上站了两个人。
一人一脸焦心的伸长了脖子朝里看。
另一个倚在门框上吧嗒吧嗒吃点心,脚下已经扔了两个空盒子了。
他早接受了玄青子嘴不能停的事实,不是说话就是吃东西,听他说话,还不如吃东西,至少能消停会儿。
浦笛略过此人,对向红瑜行了一礼,“幸会。”
向红瑜回礼问:“云姑娘,好些了吗?”
听这语气,云裳和他好像很熟识,浦笛被问得半头雾水,但是做为一个大夫还是本能的回道:“无大碍了。”
几人一同走进堂屋,热茶备在朱红色的瓷缸里,上面两个小孔冒着白气,闻到若隐若现的茶香,几个人表情都比刚才放松。
浦笛把医药箱放在角落,接过向红瑜倒来的清茶慢慢润着嗓子。
这几日连日奔波把他累坏了,云裳怀有身孕,浦笛没敢对她用药,连着施了几天针耗神颇多,松懈下来顿感腰酸背痛,得一口热茶入嘴,如饮甘露。
向红瑜和玄青子也没吃早饭,带来的礼品是做为喜糖的糕点,本来就是给人吃的,刚好用来当茶点。
堂屋里很快盈满茶水的清爽和糕点醇美的味道,玄青子和向红瑜不拘小节填起了肚子。
“浦大夫忙活了一早晨,来吃些点心垫下肚子。”
向红瑜摊开油纸招呼道。
浦笛没注意到这是喜糖,皱着眉心摆了摆手。
他食欲向来寡淡,此时心中有心事,更是没胃口。
前天宁王府的小厮,天没亮就到浦草医坊拍门,浦笛还以为宁王府谁得了急症,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跟着小厮上了马车。
小厮把马拍得极快,火急火燎的模样,浦笛都跟着紧张了,没等马车停稳,就跳下车进了府门。
见到许黛娥才知道事情原委。
原来是云裳病了。
来隆兴寺的路上,听着王府婢女说清了病因。
从入冬开始云裳身体就不舒服,熬了些汤药喝下去,身体也是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前几天身体开始发热,从低热到夜里头烧到说胡话,宁王妃怕有闪失,这才来请了他。
由于这几日心系病情,浦笛刻意没去想这中间隐情,哪怕他不去想,有些事情也一目了然。
宁王妃一直都知道云裳在哪!
自从云裳在宁王府无声无息消失,他私下到处打探消息,许黛娥明知他心中担忧也没透出一点风声,还在他面前做戏。
那人可是许黛娥啊,心思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深沉。
若不是这次风寒,对一个孕妇凶险万分,想必也不会和他说云裳就在隆兴寺,想到这浦笛忍不住脊背发凉。
他无声无息饮空了茶杯,被玄青子哎了一声,才松开眉心。
“这点心怪好吃的,你这几日都没胃口,我怕云裳病没好,你先倒下了。”
“我是大夫,会不会倒下比你清楚。”
见玄青子满面悠哉,浦笛忍不住扫去一记冷眼。
小半年的喂养,喂出了一只白眼狼,还是吃里扒外,不认账的那种。
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在找云裳,谁都瞒着他。
浦笛性子哪怕再软,也压不住心里头的一腔愤怒。
玄青子被他的话噎了一下。
浦笛明明很好拿捏,竟然这么不给面,用冷眼扎他!还用话呛他!
“我没告诉你,不是怕你被气死吗?”
玄青子被浦笛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憷,也不装样子了,梗着脖子为自己找着借口,“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是被皇上下令关在这里,上回我就是差点被这群秃驴揍死,还好撑着最后一口气,被你救了回来。”
不等浦笛回话,他又倒豆子般不吐不快,“我都救不走她,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你是能打,还是手眼通天啊?”
叫你用话呛我!
你不仅手不能打,口舌也笨!玄青子看他脸都被说绿了,在心中暗自得意,这才满意的把眼前一块香喷喷的糖糕放进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浦笛被说得有些无地自容,他不想怎样,也自知救不走云裳。
若知道下落,至少能让她过得舒心些,不会像这次一样,小小风寒拖成重症差点要了她的命。
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云裳过了一段怎样无助的日子。
一年多了,所有人都知道内情,只有他像只蒙在袋子里的蛤蟆,毫无头绪瞎蹦跶。
浦笛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嘴上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小心嘀咕了一句“用不着你管”,就就着茶桌不轻不重把茶杯放下。
玄青子见他被气得不轻,眼力劲十足把茶沏好,继续开导,“你看她大着个肚子心里舒坦吗?”
“舒坦。”
“当初你们连日子都定好了,结果临门一脚被搅黄了,我怕你见到她难堪。”
“没什么难堪的,她…不喜欢我。”
说到这个,浦笛倒是很坦然,只有旁边两人都惊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当初他们准备订亲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可是只要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浦笛被欺负得够呛,里子面子全丢了,只是对方是宁王,只能认了这个哑巴亏。
浦笛表现得再自然,玄青子还是非常怀疑他是在找台阶下,并且坚定的认为他不可能甘心。
再说玄青子这人脑回路和正常人不一样,他和浦笛在一起这么久,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响屁,今日有个更能言善辩的向红瑜在,自然是想把这事戳破,好解开浦大夫心中的郁结。
“不喜欢你,还准备订亲,糊弄谁呢?”
浦笛大约没想到玄青子会这么说,讽刺的笑了一声道:“如果她喜欢我,我拼掉性命也不会把她交出去。”
他想起云裳醉酒那晚无意识的宣泄情绪,就不免难过。
那晚云裳喝醉了,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含尽了爱恨嗔痴,说出的话句句是悔是恨……悔恨里包含了那么多不舍,和晏南修过往的不舍,他都看懂了。
早知道云裳会经历这么多苦难,哪怕困难重重九死一生,他也会重新做一次选择。
“她难道还喜欢……晏南修?”玄青子有些不确定的问。
“你不是最清楚吗?明知故问。”
“她和你说过?”
在京都每次见云裳的场景,玄青子都历历在目,她都恨不得立马搞死晏南修,眼前这人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说了这么多,浦笛心里堵得慌,顿了顿回了两个字‘你猜’,就坐到了向红瑜身边。
“世上真有活的菩萨,看见没……风度比你高了不知多少,你空有红梅公子的名头,看到高枝窜得比猴都快。”
玄青子在浦圣人这碰了一鼻子灰,马上把火力朝向红瑜轰去。
先前看在几盒点心的份上,从他这里套出了云裳的近况,但是不代表他不烦他!
这人!这人!谦谦君子皮囊下面,肚子里的坏水都黑冒烟了。
玄青子心比针眼小,一想到这小子对自己不是利用,就是纯纯的瞧不上,阳春白雪下的黑心嘴脸还只有自个儿知道,就气得心口疼。
谁知向红瑜对他的兴风作浪完全没放在心上,把他当空气似的晾一边,他一手撑在红木小几上把点心推到浦笛面前说:“我的喜糖,讨个彩头。”
浦笛这时才注意到红色的油纸,连连表示歉意,“恭喜,以后你要叫我一声师兄了。”
浦笛自幼拜寒云为师,自从老师高升成为一国首辅,他们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听张太医说过寒沁婚事将近,他还去金店定了一副纯金凤冠做为贺礼。
向红瑜:“荣幸之至。”
早晨起的白雾渐散成若隐若现的水气,日头如破壳的鸡崽几经挣扎终于露了个头,照进了灰扑扑的堂屋。
堂屋里摆的都是老物件,看款式和花样子,应该是当年闻雪从南合带来的,正安静陈列在此,被丝丝阳光照得愈发清晰。雕花大柜反射出隐约的油光,是常年擦拭才有的效果,这么多年完好得当的保护,让这些家具的油光沉甸出古朴的美感。
玄青子坐在堂屋门框边晒不到太阳,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太阳穿过他恰好直射在对面两人身上。
他们两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清风朗月,和坐没坐相的玄青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玄青子目光平静的来回在两人身上打量了几眼,想起几人都无父无母,三个人拼凑不出一个像样的人生,却又同命不同运。
看来只要路走对了,怎么都能攀上关系。尤其是向红瑜在短短几年时间,和高官大臣皇亲国戚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坐在这里的人,只有他是个局外人。
那两人的交谈,他一句也插不上嘴。
玄青子偏着头,心不在焉的听着两人说着场面话,心里暗想:装得累不累啊,你们又不是很熟。
他时不时听一句,生怕浦笛吃亏。
游神了一会,玄青子突然想到向红瑜早上打听云裳来着,听起来很是关切和熟悉。
他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玄青子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把聊得兴起的两人惊得禁了声。
他一双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向红瑜,向红瑜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啧啧两声道:“抽什么风。”
“你是怎么敢的!怎么敢出现在云裳面前!”
突如其来的问话,向红瑜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像被冰霜冻住,白得可以去当鬼了。
他瞬间明白玄青子嘴不把门想说什么,冷笑一声及时阻止,“祸从口出,望玄兄谨言慎行。”
玄青子被向红瑜的事不关己的态度气得不轻,随即脱口而出“你倒是光明”这几个字,又被生生打断。
“玄青子!无端猜测的事,别当事实来说,凡事讲个证据,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覆水难收。”
向红瑜的脸色冷得可怕,平日里清脆的声音多了几分激动和忐忑。
屋里安静得可怕,空气中酝酿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情绪。
玄青子不知道向红瑜是为了什么接近云裳,如果是宁王所托也就罢了,就怕他为了保守秘密,发现情况不对来个斩草除根。
别人不了解他,玄青子再清楚不过,哪怕是晏南修的人,触及到了核心利益他也会毫不手软。
“红梅公子!”
这时一个小和尚匆匆跑了进来,跑得太急没注意到门口的玄青子,直接撞在他右边的胳膊上,踉跄向前扑去。
幸亏玄青子眼捷手快,把人拽住,这一拽,感觉捏到了一把死了几十年的骨头,“哪来冒失鬼,小爷这么大个人都没瞧见!没长眼睛还是嫌命长!”
小和尚被这一撞一拽有些眼花,人还没站稳就一脸歉意地说:“得罪了,小僧是斋心殿的冒失鬼。”
玄青子:“……”
对方态度良好,玄青子也不能硬计较,松开手才注意到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和尚,瘦成麻杆的身体套在不合身的袍子里,刚才跑起来像乱飞的风筝,还是装了个硕大的脑袋的风筝,插在身体上摇摇晃晃。
这会还在摇晃,没站稳呢!
真怕他把自己摇散架了,玄青子看得脑壳疼,大喊:“落地了,别晃,晃得我眼花。”
小和尚身体像按了机关似的真稳住了身体,呼呼喘着粗气对他腼腆一笑。
转身恭恭敬敬地对向红瑜说:“怕……怕来晚了,又见不到红梅公子了。”
看吧,只要和向红瑜沾边的人和事,没一样顺心的,玄青子不痛快地切了一声。
“哦,是想吃糖吗?”向红瑜指着桌面逗他。
小和尚看了眼糖纸,眼神从兴奋一下变得低落,咬着青白的嘴唇说:“不能吃了。”
向红瑜听闻此话面色变得凝重,把摊在小几上的红色糖纸包了起来,走到小和尚身边递给他,“乖,想吃的时候再吃。”
小和尚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接过糖纸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又把拿在手上的书递给他,“我怕…怕等不到下回,那样就欠了你的东西。”
向红瑜没接书,问:“这几本书,你喜欢吗?”
“喜欢,只是很多都不懂其意。”
“喜欢才重要,一本书不需要都懂,里面有一二句,能为你所用就很好了。”
小和尚原本还在难过,听到红梅公子这么说,好像马上明白了什么,似懂非懂的说,“多谢先生指点,我不害怕死了,多看了人世间这么些年,已经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