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俭给甘卓倒满了一杯酒，恭恭敬敬的递上去，
甘卓这才说道，
“他这说的是，
要我把这请罪折子递上来，
不但要请罪，还要请辞，
说自己能力不足，
怕耽误了社稷江山。
这是一层意思。
第二层意思是，
告诉我，
现在王茂弘还兼领着中书监，
本身就是台阁之首，
不好出面帮我说话，
但已经帮我和太子殿下那边打好了招呼，
让我去找太子殿下，
请他帮忙，对我从轻发落。”
谷俭听完了一声冷汗，
自己可是一句都没听出来，
那几个是吧、是吧，
居然蕴含了这么多?
“刺史大人，
那王公子真不简单哪，
看来是学生小看他了。”
甘卓点了点，说道，
“是啊，你别看这些世族的公子们，
天天饮酒不止，还时不时来得五石散逍遥一番，
但他们谈笑间，
就能办成很多平常人
削尖了脑袋、
挖空了心思、
累垮了身子，
也办不下来的事情。
要不然哪，
我也不会给他那么多银子，
你说是不是？”
谷俭点了点头，这次他可真的是见了世面，越觉得自己还是一心治学来得好，问道，
“刺史大人，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求太子殿下帮忙，
刚才太子殿下可是下了逐客令的?”
甘卓摆了摆手，说道，
“不急，不急，
殿下身边有高人，
一会儿就会给咱们送礼来。”
就在谷俭还在疑惑的时候，
周缙领着两个歌姬敲开了甘卓的门，
一见到周缙，
甘卓就把对方抱了起来，
说道，
“阿缙啊，
咱们在洞庭湖一别，
许久没见了吧？
你这身体，
不会被这秦淮河的风吹虚了吧？
你长沙的大舅哥虞悝、虞望，
可让我来替他们看看哦。”
周缙笑了笑，说道，
“季思兄，你看你这话说的，
湘州一趟，
我不过得了个媳妇，
你可是把整个湘州都揣兜里了，
这最大的便宜都让你占了。
小弟还能快活几天?”
甘卓看向周缙身后的歌姬，问道，
“阿缙，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知道我的，
我向来不怕美人计。”
周缙说道，
“什么美人计，
季思兄又想多了，
这不是嘛，
家叔想着，
各地的名士齐聚建康，
也不能让大家小看了建康的风雅，
就给大家都送些歌姬来，
解解旅途之苦，
千万别多想，
人人有份。
好了，
礼送到了，
该去谢谁，
季思兄知道吧？
那小弟就先撤了，
后面还有几家哪。”
甘卓点了点头，送周缙出了行馆。
回头看向谷俭，
谷俭的眼神中已经满是崇敬，
这官场也太深了，
甘大人也太神了。
谁知道甘卓说了一句，
“还愣着干什么？
人家都把话点明了，
还不去谢礼?”
谷俭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我?
大人是说，让我去谢礼?”
甘卓点了点头，说道，
“不然哪，
人家不都说了嘛？
给旅途劳顿的名士秀才的礼，
又不是给出力不讨好的刺史的礼，
你不去，
难道我去嘛？”
谷俭又问道，
“可是我去哪里谢礼哪？
又说些什么哪？”
甘卓敲了敲谷俭的头，说道，
“人家不都说明了嘛？
自然是去太子府谢礼了?”
谷俭又不明白了，问道，
“这不是周家送得礼吗？
谢礼回礼也该去周家啊？”
甘卓也是无奈，说道，
“别问那么多，让你去你就去，
知道到了以后怎么说吗？”
谷俭也是个实在人，说道，
“就说谢谢殿下送我美人啊？”
甘卓气得都快拔剑了，说道，
“要说多谢殿下相送典籍经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懂了吗？”
谷俭这次明白过来，点头称是。
甘卓最后又叮嘱，说道，
“知道为什么让你去嘛？”
谷俭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礼尚往来嘛?”
甘卓的剑锋就要收不住了，说道，
“你什么身份，
能和殿下礼尚往来?
让你去，是安排你，
以后留在湘州，
做殿下的眼线。”
谷俭嘴巴张大，问道，
“啊？大人怎么听出来的？
学生怎么一句没听到?”
甘卓感觉自己要被逼疯了，说道，
“你快去吧，
别让太子殿下等太久了。”
谷俭领了命令，又带来些湘州土特产，来了太子府，
他来的时候，
府外就已经排了一长队的人了，
一问之下，
竟然都是给太子府来回礼的。
最守规矩的谷俭，
自然是乖乖的站在队列的最后，
等着一个个的检录到自己。
谷俭还没站一会，
就见温峤扒开排起的长队，
在队伍最后把谷俭扯出来，
不由分说的拉进了太子府。
规矩惯了的谷俭，
可不高兴了，
虽然他和温峤有一面之缘，
他也挺佩服对方的学识，
但他也不能这么破坏规矩啊？
谷俭一把挣脱了对方，又要去排队，
把温峤薅过来，夹进了府中，
温峤看看守门的人，说道，
“登记完的，都送到偏厅，
一会儿太子听完了课，
会给大家讲讲论语精要。”
谷俭脑袋被箍着，嘴依然很硬，说道，
“太真兄，
我知道之前得罪了你，
但你也不能这么坏我名声啊？
要是天下学子都知道我谷俭走后门坏规矩，
我还怎么做人？”
温峤有些无奈的看着这头倔驴，说道，
“他们是真来回礼的，
外面排着一百多人，
全排完要几个时辰，
你难道要殿下等你几个时辰吗？”
谷俭还是不服，说道，
“可学生也是来回礼的啊？
既然是来回礼，
不能毁礼吧？”
温峤只好把话挑明了说，
“好吧，我怕了你了，
和你说实话，
给所有人送礼，
都是假，
就为了等你来回礼，
走吧，
殿下要见你。”
谷俭跟着温峤穿廊过室，
不多时，就又见到了司马绍。
司马绍旁边还坐着一位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看到谷俭进来，
司马绍和那人起身迎接，
然后回到屋里再次落座。
司马绍就向谷俭介绍起他身旁那位年轻人，
“刘??刘世明，
琅琊国上军将军和的次子，
中书舍超的次弟。
他的名字没在户籍，
我想世廉知道是什么意思？”
谷俭点了点头。
就听司马绍继续说道，
“甘刺史既然带你来，
就说明他相信你的忠诚，
他相信的，孤也相信。
待你及第之后，
就弃官返乡，
在湘州开办学校，
钱的事情，就由世明负责，
人的事情，就看世廉。
还有什么问题嘛？”
谷俭岂止是还有什么问题，
简直是一脑门的问题，
什么情况？
不是说来参加个策试，
怎么突然就变成个探子了?
仗着胆子问道，
“学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的嘛？”
司马绍笑了笑，说道，
“当然可以，
孤从来不强人所难，
不过，
既然世廉要公事公办，
那孤就要依法按律来追究一些甘刺史请人代笔，蒙骗朝廷的欺君之罪了。”
谷俭叹了口气，
原来这个大坑，一早就挖好了。
“那就是说，
学生只能答应了？”
司马绍又笑了笑，说道，
“孤听说你本来就不喜欢当官，
只喜欢做学问，
现在孤让你花着孤的钱，
还做你最喜欢的学问。
你有什么好为难的哪？”
谷俭又叹了口气，问道，
“那殿下要学生做些什么哪？”
司马绍摆了摆手，说道，
“总得来说，就是湘州的情况，
具体的事情，要怎么做，
都听世明的，他这方面有经验。
必要的时候，他会出任湘州刺史。”
谷俭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甘刺史知道这些事情嘛？”
司马绍反问道，
“你说哪？”
谷俭说道，
“自然是该知道的知道。”
司马绍点了点头，说道，
“还不算太笨，
明天你的策试可能会出奇的难，
要不要孤先把底透给你，
让你有个准备?”
谷俭自嘲的笑了笑，说道，
“学生也就这点骄傲了，
殿下放心，
即便是贺太傅亲自出题，
学生也能高第中举。”
司马绍笑了笑，说道，
“你还真猜对了，
不但有贺太傅，
最好的四个人，还会被父王亲自策试。”
谷俭叹了一声，
算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司马绍走过去，拍了拍谷俭的肩膀，说道，
“好了，
一起去见一见其他的郎官秀才，
你以后虽然不能做官了，
但少不了和官吏打交道。”
谷俭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是太子给他撑场面，
方便自己以后回湘州去开办学校。
屋中刚刚还是四个人，等走出来的时候，就剩下了三个人，
刘??又回到了黑暗中，化作了司马绍背后的眼睛。
随着谷俭跟在司马绍身后，出现在那些郎官和秀才面前，
一道道羡嫉的眼神，都刺向谷俭，
下面细小的声音散播开来，
一群人指指点点的说着——
看到了嘛？
那位就是捡了个大便宜的桂阳村夫。
早知道秀才也不用策试，
那咱们也该去报名。
可惜，咱们没有太子殿下的门路，
没有早早得到消息
……
这一句句，
都深深的扎进谷俭心里。
甚至还有人撺掇王羲之，
“王公子，
这口气，你能忍下去?”
王羲之回头看看这些苍蝇，
笑了笑，说道，
“我和诸位一起站了这么久，
不也忍了嘛？
谁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对，
不妨站出来，
请大家评评理。”
叽叽喳喳的声音没有听，
但始终没有人站出来向王羲之要道理的——
开什么玩笑，
虽然大家都是秘书郎，
你就真以为大家都一样了？
人家这秘书郎第一天上班，
就站到了王导身后，
直面晋王，当面条陈。
而他们这些普通郎官哪？
可能直到外放了县令，
也见不到晋王一面。
要不然，
今天也不会逮到了见太子的机会，
就蜂拥而至了。
司马绍自然也是一眼就看到了王羲之，
第一是真的帅，
第二那个气质也确实是卓尔不群。
“阿羲，你也来了？”
王羲之熟络的和司马绍打着招呼，
身边的郎官们自然让出一条路来，
“殿下，礼尚往来嘛，
殿下送了臣两卷书，
臣怎么也得还殿下一副字吧？”
说着，就喊仆人过来，
把自己的最新力作，交给了司马绍。
司马绍展开观瞧，也没看出什么特别来——
上面就孤零零站着两个大字:
无违。
倒是他身后的温峤眼前一亮，
让司马绍赶紧收起来，这可是好宝贝，别让其他人看到了。
随着王羲之的献礼，
其他的郎官们，
也纷纷上前通报自己的门第，
送上自己的回礼。
这一圈转下来，
谷俭算是掉进了富贵窝子，
在场这么多的郎官秀才，
就他一个人的父亲祖父，
说出去也没人听过的。
等到了孔坦这里，
司马绍看了看身边的谷俭，
又想起那位和谷俭一样倔的司徒长史孔愉，
这就有点爱屋及乌了。
看着孔坦送上来的东西，
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好在哪，
孔坦本来就和司马绍相熟，
也知道司马绍的恶趣味。
孔坦等着司马绍把心里的邪火都吐完，才反驳道，
“殿下，臣送的是砚台。
不是痰盂，
殿下用不着这么喷。”
司马绍斜了对方一眼，
也早就领教过对方的嘴上功夫，
要不是仗着身份显赫，
自己是万万不敢和他斗嘴的。
“君平，你也来了，
孤刚才怎么没看见是人，
你别生气啊，
孤是对事，不是对人。
你不是在会稽辅佐道明祖舅吗？
怎么这么快，
也到了台阁?”
孔坦叹了口气，说道，
“嗐，还不是那些人嫉妒我的才华，
怕咱把虞喜、虞预兄弟给比下去了?
就把我发配到建康来了，
想着这建康才子佳人众多，
总能压一压，
我这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吧？”
司马绍啐了他一口，
他就不该招惹这个家伙，
这家伙是真的什么都敢说，
“你也收到两卷书了？
孤怎么记得，
孤专门吩咐过，
君平自来的阅历丰富，
不用再给他派书了哪？”
孔坦摇了摇手，说道，
“殿下误会了，
这书，谁还嫌读得多。
再说了，
这是当年周缙欠我的，
当年他在街上……”
周缙从人群中窜出来，
一把捂住孔坦的嘴，
只怕孔坦又把他少年的孟浪说出来，
那样的话，
他这个太子文学，
也就当到头了。
孔坦回头一看，
“咦，阿缙，
你也在?
你这种货色，
也能当太子文学?
说说，
送了殿下多少好处？
殿下，
你也是，
这都多少年了，
怎么就不能诞下一个嗣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