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会,老者从竹椅上站起,麻溜地回到了屋里。
撩开门口破帘子,只见弟子睡得正香,床边放着盛药的破碗。
老者捡起碗仔细看了看,里面的药已经喝得干干净净。
又在床底下花盆里查看了一圈,最后不放心,叫来大蛋师兄确认。
“师父放心吧!我亲眼看着小师弟喝下去了,话说这是什么药啊?有没有我的份?”
“你干活去。”
老者撵走了大蛋。
随后,他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望着还在熟睡的弟子。
看着看着,平静的眸光荡起忧虑,一堆糟糕的记忆浮现于脑海。
……
眼前这个弟子,是他接触那么多届玩家中,最不寻常的一个。
当初,老者从一众小豆丁中选中此人,只是觉得眼缘好,像一位故人。
当然,老者自己也想不起究竟是哪位故人。
他在这个副本里已经活了上千年,进入这个副本前,更是有过一段冗长的生命。
记忆不断被洗刷,太久远的事情根本记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有一日死去。
反正,老者当时也没多想,觉得这个玩家有眼缘就收下,然后按照往常的方式,帮玩家完成任务。
令人诧异的是,玩家刚出场就拒绝带小乞丐上山。
老者只好自己弥补剧情,带着新弟子下山除妖。
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数十年会面临什么。
这名玩家,看上去斯斯文文,没想到那么冷血嗜杀,竟没一次按剧情走!
老者只能一直跟在后头,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叫苦不迭…!
终于有一次,玩家又杀了个女人,老者憋不住,气得提前开启复仇任务,让玩家陷入险境。
但玩家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还给他带了一只烤鸡。
老者认为这个玩家能活下来,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大概是那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噩梦级诡怪。
他很无奈,怎么会有低等级玩家后面跟着一只噩梦级诡怪?
有那只诡怪在,前期的任务伤不到玩家,所以老者只能继续缝缝补补,希望这名玩家能成功被教化。
从此,玩家每次出门,老者定然跟随,把玩家杀的人埋好,破坏的剧情掰正,然后累得回来往竹椅上一躺。
一年又一年过去,眼看着孩子长大,终于进入下一阶段,老者让玩家下山了。
几年来头一次没有跟着出门,老者居然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
他兴致缺缺地回到破院里,躺回破竹椅上,寻思着……我这么久,都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叫什么。
老者当然知道玩家不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名,只能看着满头梧桐红叶,发出一声惋惜轻叹。
大蛋做好晚饭端着路过,头一次看见师父背影落寞。
又看看自己碗里的食物,想着,也或许是因为平时小师弟做饭时也会给师父做一份,师父可能是想吃饭了?
于是把自己的碗端过去。
“师父,你是不是饿了?要不吃我做的?”
“胡说!为师早已辟谷!拿开你的碗!”
“可小师弟做的你就吃,我做的怎么就从来不吃?”
大蛋根本不觉得师父是在嫌弃自己,歪歪头收回碗走开。
“也是,小师弟有钱,他走了后我们是该节约点,以后师父还是继续辟谷吧。”
老者望着梧桐叶打着转儿飘下,攥成拳头的手微微颤抖。
可恶,他刚刚居然真的在怀念玩家做的饭……
虽然那不是第一个给他做饭的玩家,但是做得最好吃的玩家。
那样一个冷血嗜杀的人,居然能做出那样温柔可口的饭菜……
那天晚上,老头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次日,大蛋大清早地起床,喂鸡溜猪,地里浇水,吃好饭往师父手里塞一把谷子,就要出门砍柴。
老者躺在竹椅上,思考着等会太阳出来怎么办?
一般来说,他的竹椅在热天会避开太阳走,冷天会跟着太阳走,都是靠弟子挪动。
可现在大蛋要出去,另一个又下山了,那谁来挪他呢?
正想得头疼的时候,蓦然抬首,发现大蛋还没走。
“孽徒,你这是在偷懒吗?”
“不是,师父,我刚刚去小师弟房间,找到了小师弟留下的遗言。”
大蛋说着跑过来,给老者的竹椅下安装上轮子,一根粗麻绳穿过系在两边墙钩子上。
“小师弟说,这样师父身边没人的时候,就可以自己拽着绳子挪来挪去,难怪小师弟前几天在墙上打钩子,我当时问他什么也不说,师父,小师弟好像真是很关心你啊!”
不知为什么,明明没有风,老者眼里却进了沙子。
以往其他玩家面对他,要不就是害怕,尽量避免跟他接触,要么就是狂妄,把他当成个好欺负的Npc。
而这次的玩家,最开始表现得不听话时,老者也以为是个自大的家伙,可是越相处就越发现,那不是自大,只是孤僻了些,但一直在默默照顾着破庙里的两个。
丝毫没把他们当Npc看待……
老者眼眶越来越红,怕大蛋看见,一个翻身背了过去。
很快,又一个翻身转了回来,匆匆起身就要出门。
“师父你要去哪?”大蛋在后面追着问。
“出去有事,今晚不回。”老者走出了破庙。
他缩地成寸,一步百里,很快就到达山下。
玩家不在的时候,山下被黑暗包裹,其中一处方向,穿着西装的蓑笠站在那里。
蓑笠问:
“那里是我的地盘,你进去就不怕我弄死你吗?”
“弄死我,你就永远都无法自由。”
老者放下狠话,没有再管那个囚徒,大步流星,从黑暗走到城市中时,见到一片明亮。
他闭上眼睛拨动着时间,周围的行人和自行车快速倒退,天空月升日落,一片璀璨星空出现在头顶。
老者穿越马路,越是靠近金龙大楼,身体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血淋淋的婴儿爬上大楼外壁,然后,进了肚子里。
再有意识,他就变成了三蛋。
说实话,老者活了不知多少年,他早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但绝不想叫三蛋!
他怀疑自己看中的玩家跟他一样是个取名废。
当初他给两个弟子取名大蛋和二蛋,于是玩家就给他取名三蛋。
非常不爽,可是又不能暴露身份,怎么办呢?先叫着呗。
反正等日后没人记得!
三蛋没想到的是,玩家在这里居然肆无忌惮地放出那只噩梦级诡怪。
还让那只诡怪带他!
为了不露馅,为了最终目的,三蛋只能任由那只诡怪欺负。
当然,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每天会在加里制造各种恐怖影响玩家,让对方精神值降得更快。
只是三蛋更没想到,玩家是真的把他当孩子在带,还要他喊爸爸。
三蛋觉得很屈辱,但为了不露馅,为了最终目的,他只能不甘心地喊了一声。
反正等日后没人记得!
就这样,三蛋在这里跟玩家相互折磨数不尽的日日夜夜。
直到其他玩家全都教化成功,他的玩家还是没什么变化。
三蛋急了,他带过那么多届徒弟,什么时候因为一个人做十几年儿子,还被送到学校读书考试的?!
他也明白,玩家一直没变化是猜到了某些事情。
于是他索性不装了,直接开催。
这一催,就催到了他十八岁。
在见识到玩家多次出尔反尔后,三蛋自己主动破坏剧情,叫出蓑笠帮忙演了一场戏。
目的就是杀死那个令他心理阴影的噩梦级诡怪,然后骗他的玩家教化成功!
那天他从三蛋恢复成老者,早早地回去等待着。
并不知道蓑笠是怎么做的,当他把玩家捞回来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只剩最后一点点。
……
从记忆中回过神,老者望着床上熟睡的人,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有那只噩梦级诡怪在,恐怕玩家早就知道他就是三蛋,所以才故意取出那种名字,还故意让他喊爸爸!
而他浑然不知,被骗了整整十八年!
老者捂住胸腔低声咳嗽,气得一张脸青了红,红了青,最后又红又青。
恨不得再叫大蛋来灌一碗药!
但下一刻,老者走到床边坐下了,颤抖的手给玩家掖了掖被子,目光变得柔和。
虽然早就知道,但对方是真把他当家人,悉心照料了他十八年。
家人,这个词对老者而言,过于陌生。
被人当成家人的感觉却十分舒爽……
“孽徒,执念不是说说就有的,你能一直以我做执念撑那么久,可见你的心里,的确是想要看着我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你不像他们,不管多少年都只拿我当Npc,你是真的在关心我,如此,我答应你,最后这几日,就待你好些吧。”
第二日,大蛋早早起床干活,路过院子时,差点没摔一个跟斗。
因为他看到,师父居然让小师弟躺在了竹椅上,而自己在一旁坐小马扎。
这画面太不可思议,大蛋以为自己脑子坏了,赶紧回到屋里躺下了。
“又找机会偷懒!”老者数落着大弟子,继而听到竹椅响动,立马转过头,“醒了?为师放你出来晒晒太阳。”
陆忘淡淡地嗯了一声,整个人几乎要融化在竹椅上,看着没什么精神。
老者想大概是药物所致,他手中捏搓着一片梧桐叶,缓声说道:“按这个进度,你最多还有三天,三天后便可斩净三尸。”
“谢谢师父。”陆忘皱眉道,“可是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连小时候的事也想不起了。”
那当然,你根本就没小时候!老者腹诽着,手中的梧桐叶不小心扣破了。
他丢掉叶子,从陆忘身上捡起刚落下来的一片。
这时目光落到对方身上,只觉得这个玩家现在是那么虚弱无助。
仔细想想,从初见到现在,他都从未见过玩家这样。
老者莫名地觉得有些难受:
“斩三尸要斩尽执念,记忆是执念的源泉,自然留不下,这三天你会渐渐忘记所有事情,最后孑然一身,怎么,你是有什么不愿意忘记的事吗?”
“嗯……我不想忘记师父。”
“为何?”老者心中一个咯噔,道,“放心吧,为师已经决定带着你一块登阶成仙,到时就算忘记了,也会与为师在一块的。”
“可是,为什么师父你不会失去记忆?我却要失去?”
老者沉默片刻,又扣破一片梧桐叶。
“谁说为师没有失去,你放心,为师说带你成仙便会做到,不会让你也等上千年。”
陆忘摇摇头:“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忘记师父,你是我最后的家人。”
老者扣破了第三片梧桐叶,有些心绪不宁,他没了耐心,将控制竹椅滑动的绳子交到对方手中,匆匆进了房间。
当天,再也没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