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雪。
晏同春夜奔离京。
晏丞相整理衣冠,昂首挺胸走过长街。
京城真是繁华啊。
街边的树下,府舍的门后,巷弄的拐角,不知有多少人正在窥伺他的一举一动。
大家肯定收到风声了吧?
与窦国舅时而争斗,时而合作的宴相,终于等到了被清算的那一天。
定有许多人拍手称快吧。
进入长公主府大门前,他驻足回头,望向夜空。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从青春年华到如今头发花白,不过几十载年华。
他的人生正在走向腐朽,唯有日月恒久。
长公主感到一阵风吹进来,带着一股熟悉的冷香,让她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
那时她还没有带兵出征,宴相只是一个刚刚及第的举子,皇弟刚与皇后情投意合。
她们四人常常一起出游,在山林里见到随父亲入京的沈氏。
一片翠色与蝉声之间,年轻的沈氏比花朵还娇艳。
他对沈氏一见钟情,禀了父母,托了媒人上门求娶。
那一场婚礼十里红妆、轰动全城。
正因这当年情谊,她才帮了沈氏一把。
岁月流转,记忆中的人都变了模样。
帝后贪图享乐,将大桓弄得民不聊生。
她在战场上伤了眼睛。他也选了不同的路,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
再多的语言,此时也无济于事了,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她睁开眼睛,看向手边的厚厚的卷宗:
“这里面全是你的罪证,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宴相看着她身后的漠北浮图,那是她曾经出征的地方。
“我不需要为自己辩解。”
长公主敏锐的察觉出,他话语中的不同寻常:“你说什么?”
晏丞相收回目光,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小巧的令牌。
烛火之下,长公主的视野比白天更模糊:“那是什么?”
晏丞相双手交给她的侍从,侍从转呈给长公主。
长公主拿着令牌凑在眼前,忽激动喊道:
“蜡烛!蜡烛给我拿过来些!”
其实已经不用了,她摸到了令牌背后的朱雀雕刻。
“这是……”
晏丞相平静的陈述:“十八年前,先皇与还是储君的陛下之间有了分歧,但他病入膏肓,已经无法再培养一个满意的继承人,秘密宣我入宫,传授了这枚令牌。”
“后来,今上宠爱窦家,赋予的权势太大,连太后也无法制衡,为了从陛下与窦国舅手中分权,我只好一边与之虚以委蛇,一边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卖官鬻爵。”
“十八年来,我毁誉参半,所做的事你们大多无法理解,但不能否认,在窦国舅如日中天的权势之下,我为尽可能多的人争取到一丝生存的空间。”
长公主震惊到失语。
先皇弥留之际,她突遭一场恶疾,本就负伤的眼睛,在那场疾病中更加恶化。
等挺过来的的时候,先皇已经出殡,皇弟也已登基。
她罕见的声音颤抖:“你是说,你所犯下的累累罪恶,都是为了匡扶社稷,为了先帝的嘱托?”
晏丞相抖了抖衣袖,重新站好:
“如果后来,我没有被权势腐蚀,不受控制的滑向深渊,可以这么说。”
他轻叹一声:“可惜,权力的滋味太迷人了,我少时也曾踌躇满志,满心只愿报效国家,可当我一步步走上丞相之位,一个眼神便有人为我冲锋陷阵,想到的、没有想到的,都有无数人替我去做……”
他看向虚空,眼睛失去了光泽:
“我也变成了与陛下、窦国舅,一样的人。”
雪下得好大,屋顶的瓦当上有了簌簌的落雪声。
他的语气很复杂:“我让先帝失望了。”
长公主紧紧握着朱雀令牌,不知道该不该信今日听到的一切。
“我怎么相信你?”
晏丞相从忆往昔中回过魂来,自胸前掏出一份名单:
“这些年我每用一个人都习惯记下来,请转呈太子,红字可用,黑字不可用。”
长公主拿到名单,其中的大多数都已经在调查卷宗里,但有小部分却完全处于他们的视野盲区。
尤其黑字的好几个名单,是分量举足轻重的朝中大员。
这份名单若是真的,将引起整个朝廷的动荡。
她放下名录:“你想用这份名单将功折罪?”
“不。”
长公主瞳孔微颤。
晏丞相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佟儿回来之前,我还有这样的想法。”
那是沈氏的小字。
他说:“佟儿与我说,我们的女儿去了暮云关,就如同回到森林的小鸟,从不见那般快活过。”
“她还在同春的房里发现了科举的教材,哈哈哈哈哈……她想参加科考。”
他忽然跪下:“长公主,我在刀尖上行走了十八年,以为大桓只有按我的想法才能重新昌盛,现在才发现,我早就落伍啦!”
“我已是对大桓无用之人,不如以我为刀刃,剔除朝廷的蛀虫。”
长公长身而立,朱雀令牌在她手心里颤抖。
她能想到先皇给他这块令牌的用意,只要他拿出来,就算罪恶滔天,就算陛下在此,也必须赦免他。
这是先帝给他的保命符。
可他都说了什么?
“你自求死路?”
晏丞相低下头:“是,陛下执政十七年,整个朝廷已经昏暗到了骨子里,不破不立,只有将腐肉彻底剔除,才能迎来大桓的新生。”
长公主闭上眼睛,这也是赵玦说过的话。
晏丞相便是为此留下来的。
“你是认真的吗?”
“是,但我有一个请求。”
“……说。”
“我想与晏同春,脱离父女关系。”
长公主猛然睁开眼睛。
晏丞相含笑道:“我若去了,她需守孝,会耽误科举,而且有我这样的父亲,会是她一辈子无法摆脱的耻辱。”
少年情谊悉数钻出来,充盈心间:“或许不需要这样,我写封信给阿玦,与他商量……”
“长公主,”晏丞相打断了她:“十八年前跪在先皇塌前,我没有想过为自己留后路。”
“我做的一切,到如今没有任何人能为我作证,我所犯下的罪孽,不比窦国舅少,无论发心如何,都该死。”
他磕了一个头,匍匐到底。
“如今我只有一愿,华承写信求娶同春,我去后,沈家也不会帮她们,请看在我们曾经的情谊,照看她们母女一二。”
长公主沉默许久,忽然问:
“当年你求娶沈氏的时候,曾承诺忠贞不移,这些年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他忽然笑了:“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自然做过的,所以这是我罪有应得。”
“长公主,拜托了。”